报纸不是认识世界的终点
古巴艺术家卡洛斯·加莱高亚(Carlosm Garaicoa)又来了,上个月在北京塞万提斯学院展出他的作品《暗房》。两年前,他在北京首开个展时曾提出应对火热的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保持清醒,这一次他又试图发出新的警告。
如果事先不提醒观众这是一个展览,大概会有人把它当做咖啡厅,悠闲地走进去,倒一杯水或者咖啡,随手从成排的报架上取一份报纸,窝在沙发里准备度过一个理想的下午。直到翻开报纸,才会发现不对劲,纸上几乎全被涂黑,绝大部分内容被一层浓浓的颜料所覆盖,有的只剩一句话,有的只剩一张图,有的连属于哪家媒体都看不出来。报架上西班牙文、英文和中文报纸应有尽有,但随便取哪一份,都会遭遇如此窘境。
这些都是加莱高亚自制的《黑色新闻报》,他重新选择、编排所有的信息,把大部分内容涂黑、隐去,从而突出他想突出的那部分,留下一双粗糙的手、一位痛苦的母亲、一个赛场上的运动员或者一群挥舞着防暴工具的保安,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标题和报道中的只言片语。原本的新闻变得面目全非,被加莱高亚制作成一份让人皱眉以视的文献,意义也随之支离破碎。他把这种捣乱视为自己独家的新闻评论,并借此与这个世界维持联系并保持距离。他的创作还不仅限于文本,而且包括整个阅读场所,他想在那里创造出一个装置场景,让观众身处其中浏览新闻、坐观世界,并且解读出新的故事、新的关联。
这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作品,走过路过很容易错过。平常的报架、冗长的新闻,好像是每天都能碰到的情形。但这恰恰是加莱高亚这一次带来的口信:对司空见惯的信息保持绝对的警惕。
信息爆炸、网络成灾,人类固然永远告别了结绳记事的低效传播,但却又在奔腾的网速中牺牲了分辨率。数以亿计的所谓真实的新闻被媒体报道、转载、形成舆论,而每个人也都有无数的账号、密码、别的名字,在数字信号中相聚又和在其中远离。加莱高亚试图想象的或者就是另外一幅图景:有朝一日,报纸印刷出来,媒体的任务已经完成,权力立即转移,一个普通人取而代之、“大放厥词”,他们创造性地接受信息,进入新闻的再生产,并随时表达自己的意见。毫无疑问,这是对当今社会媒体资源集中的一种反思。媒体的面具正在被撕开,打破垄断的可能正在形成。报纸并不是认识世界的终点。
走进暗房,翻开另一张报纸,也许就揭穿了另一个表象。
观众的反应并不相同,有的扫一眼便败兴而归,有的一张一张仔细翻阅,更有甚者,索性就把这里当成咖啡厅坐在沙发上玩起自己的手机来。艺术的动机从来都可以推敲,谁也没法确定,加莱高亚到底是要从日常生活中逃逸,还是有意为之的私人审查?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玩笑,还是仅仅一种个人化的声明?这是现实,还是幻想?
《暗房》并没有回答这些疑问,加莱高亚更多地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它们,他不知道如何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突围,亦不知道如何从媒体泡沫中脱颖而出,他只是表明态度。艺术家们总是用他们的任性胡作非为,用他们手中的向公众发言的特权无理取闹,当然,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灵感。在一般的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努力炮制的这些黑色新闻报和小孩子在教科书上的涂鸦、地铁里随手扔掉的报纸差不了多少,不管是否经过严肃思考,都是人们在信息时代所释放的病毒。
这并不是加莱高亚最擅长的题目,他近年来的创作集中于用不同的介质表现现代城市的结构与兴衰。从早期的城市参与活动和行为艺术,到后来的大型灯光雕塑和微缩模型,他试图用晶体、蜡烛、米纸灯具重新检视他在生活中目睹的城市建筑。尤其是1959年古巴革命之后的哈瓦那,许多建筑项目未完成、被废弃,衰老的砖瓦、消失的烂尾楼逐渐构成了新的天际线。此时,加莱高亚拍下了黑白的照片,并用彩色线条画出已经不复存在的房屋轮廓,让黑白与彩色交互,让历史与现代相遇。绘图师出身的加莱高亚热衷于摆弄这些组成城市的元素,不论新旧,“融合了社会学、符号考古学和建筑学的思考”,在艺术的意义上重建乌托邦。加莱高亚说:“我每天在城市里行走,都能感到它的强度,为了持续创作,我需要保持这种城市之美与残酷现实的冲突。”两年前,他还曾经游历北京、上海,并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九件装置作品,在常青画廊举办了他在中国的首展——《革命抑或根茎?》。
媒体赞誉加莱高亚是他的古巴同辈中最为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也已跻身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马德里索非亚艺术博物馆等世界顶尖美术馆。眼下展出的《暗房》算是他在创作道路上的副产品,是他执迷的现代建筑主题的一个岔路口,但相似的是,他依然在表述他对生活的感受,闪着电光,布满密码,流水线在奔腾,钢筋水泥拔地而起,那是一个扑面而来的现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