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绍芬(摄于1959年)
黄绍芬赤膊在水中拍摄《林则徐》(1959)外景
青年黄绍芬对镜自拍
摄影大师“黄总”
纪念电影摄影师黄绍芬先生百岁诞辰
今年5月底,将迎来我国著名电影摄影师黄绍芬先生(1911-1997)百年诞辰,上海电影家协会和上海市摄影家协会等单位将联合举办纪念活动。本人有幸参与编辑、设计黄绍芬百年诞辰纪念册,得以进一步了解关于这位摄影大师的一切,更增添了对他的崇敬和钦佩。
作者:老老夏
当年我刚进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的时候,偶尔会在上影那幢黄色老楼的走廊里遇见黄绍芬先生,他永远是头发梳得刷刷齐,衣服穿得笔笔挺,皮鞋擦得锃锃亮,一直带着笑容,和现在那种故意摆酷、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气质完全不同。上影的摄影师,包括他的学生辈当中,重视仪表整洁的大有人在,不知是否潜移默化受了他的影响。别人都称呼他“黄总”,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因为这个“总”字那时很少听到,后来才明白,他是上影总摄影师、总美术师、总录音师这“三总”之一,还是管技术的总工程师,当过上海市摄影家协会的好几任主席。于是,这位“黄总”在我心中就充满了神秘色彩。
等我成为《上影画报》的编辑,得知黄绍芬先生的经历——出自广东中山,14岁从影,19岁就开始独立掌镜,以《故都春梦》、《野草闲花》、《恋爱与义务》、《桃花泣血记》等片崭露头角,后来又拍了《三个摩登女性》、《母性之光》等左翼进步电影,还上前线拍摄了“一·二八事变”中十九路军英勇杀敌的珍贵镜头;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文华影业公司任摄影指导兼技术部主任,拍摄和指导拍摄了《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夜店》、《艳阳天》、《遥远的爱》等片,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片《生死恨》和解放后的第一部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也都出自他手,而《女篮5号》、《林则徐》、《聂耳》、《枯木逢春》等片,则显示出他的摄影技艺愈发炉火纯青……“黄总”这两个字在我脑中就成了偶像的代名词。
自学成才的典范
黄绍芬能进入影坛是因为被民新影片公司经理黎民伟看中,把他从香港带到上海,在《木兰从军》中扮演花木兰的弟弟,还充当花木兰的替身,完成那些飞檐走壁的危险镜头。志向远大的黄绍芬并不满足于在银幕上跑跑龙套被冠以“童星”,他把兴趣转向摄影方面,并决心赶超国际。
上影的文学编辑姜思慎曾在1982年第三期《上影画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披露了黄绍芬早年刻苦自学摄影技术、艰难成才的秘密。当年黄绍芬向黎民伟提出要学摄影,黎民伟满口答应,但并没落到实处,可能以为黄绍芬也就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那些摄影师也只是让他在现场干干杂活,根本不让他碰摄影机,这也可以理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嘛!黄绍芬只能像旧中国所有的学徒那样,凭自己的聪明用心“偷师”,把摆机位、布灯光、用光圈这些门道暗记在心。可是做一个摄影师最关键的难点在于,当时的摄影机没有马达,要用均匀的速度手摇拍摄每秒16格画面,这只能靠苦练才能达成。黄绍芬发现,放映机上也有一个用来装片子的摇手柄,不由大喜,就用放映机代替摄影机,偷练手摇匀速技术,一摇就是几个小时,只练得头晕眼花、手臂酸痛。好在黄绍芬年轻力壮,平时又极其喜爱体育运动,什么游泳、打球、骑马,每一样他都冲在头里,所以他把练手摇技术也权当锻炼身体了。然后,只要有放片子的机会,他总是主动承担,放弃电动马达,手摇放映。放映员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对这个苦差事大感兴趣,等到发现其中的奥秘,黄绍芬的手摇技术已经非常过硬了,同仁们都惊叹不已,黎民伟则终于让他正式掌机拍片。
唯美主义的楷模
圈内人都说,黄绍芬拍电影崇尚唯美。的确是这样,在他的镜头里,阮玲玉、陈燕燕、李丽华、陈云裳等女明星往往比她们本人更美丽,而这仅仅是他最基本的追求。
晚年的黄绍芬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曾道出一段名扬影史的佳话:1929年由朱石麟和罗明佑编剧、孙瑜导演的《故都春梦》,是黄绍芬担任电影摄影的处女作。主演阮玲玉演技很高,可是导演孙瑜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脸上有病愈后留下的斑点,便问黄绍芬有没有办法解决。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和几次三番的试验,黄绍芬终于找到了一种土办法:他用女士穿的黑色玻璃丝袜包住摄影机的镜头,效果等于加上一块浅黑色的柔光镜,出现在画面中的阮玲玉脸上果然不见了瑕疵,美丽绝伦。阮玲玉自从主演《故都春梦》以及其他几部孙瑜导演的电影后,上了一个台阶,红极一时,民新公司也陡然崛起,很快扩成联华影业公司,不能否认黄绍芬的摄影成就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曾与黄绍芬合作《女篮5号》等片的秦怡老师,这次在纪念黄绍芬诞辰百年之际写了一篇短文,生动地叙述了黄绍芬的敬业精神和钻研精神。拍《林则徐》时,秦怡经常和黄绍芬在一起开会,好几次与他相对而坐,多次遇到凝视的目光,秦怡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就拿出小镜子看一下。后来坐在一起吃饭时,黄绍芬一本正经地问她:“秦怡同志,你觉得你拍的许多电影中的形象,哪一位摄影师拍得最好?”秦怡一下子回答不上来,黄绍芬接着说:“《女篮5号》是上影第一部彩色故事片,光的掌握方面经验不足,我现在仔细看了你本人,觉得《女篮5号》中的人物形象拍得还不够好……”原来他盯着秦怡看是在研究她的特点,在琢磨怎样能改进拍摄质量。他对秦怡说,“一部戏,除了内容,最重要的是人物,人物又是各种各样的。我们和你们一样要塑造人物的,有时要拍得特别美,有时要拍得难看一点,这都要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如果这个人物很坚强,就应该拍得轮廓鲜明,线条清晰;如果人物性格是温柔的,那么面部光也应该柔和一些。光的作用很大,它可以使你变得特别美,也可以使你变得特别丑。”
银幕绘画的追求
《林则徐》、《聂耳》、《枯木逢春》三部电影是黄绍芬后期的代表作,集中体现了他的摄影理论和风格追求,这就是在写实的基础上,更多地融入主观色彩。
他曾经专门总结了拍摄这三部电影的体会:根据剧本的思想内容决定艺术表现形式,运用光影、色彩、气氛造成总的色调,反映出影片所表现的时代本质与特征。再进行具体分场设计,使镜头画面既具有贯穿始终的统一,又具有每个不同场景的变化。就像一幅好的美术作品,既有总的色调气氛,又有色彩斑斓的局部,主次分明,虚实相宜。
比如为了表现林则徐挑灯夜战直到第二天,在夜景的处理上采取较为暖和的色调,有意识地提高整个场景的光亮度,造成室内清洁、明快的气氛。而表现早晨气氛的方式,是在窗子内外放少量的白烟,使透过五彩嵌花玻璃窗格投射到林则徐身上的光形成一道道光柱。而处理反角义律在室内同样时段的镜头,黄绍芬则有意识地压低日景气氛,用一只角度较高的灯照在人物的正面,加强脸部的凹凸感;一只小聚光灯照在人物下颚,显示烛光效果;再用一道蓝紫色光从左侧打在人物脸上,呈现一种青灰色,用以勾画人物的阴险心理,和表现林则徐的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比如为了表现聂耳在创作《毕业歌》时的澎湃激情,黄绍芬设计了一道粗犷有力的暖色调强光,投射在作为后景的纱幕上,造成强烈的光影效果,与激昂的歌声互相映衬。
比如《枯木逢春》,黄绍芬借鉴了民族绘画和戏曲的手法。表现深重苦难时,采用低角度、广角镜拍摄,再通过横移镜头,展现荒冢累累、乌鸦孑立、死水枯枝、断墙颓垣、野草丛生的景象。表现“毛主席来了”,采取以虚代实,以一当十的手法,用11个构图不同的家家户户开门开窗遥望的镜头,表达人民群众对领袖的热爱和喜悦;为了突出女主角想念毛主席、热爱毛主席的感情,用12个机位相同、构图不同的镜头,由全景跳到中景,再由近景跳到特写,最后给她一对眼睛的大特写。
这三部完成于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的作品,在人物塑造,气氛渲染,用光、用色以及镜头的选择和调度等方面,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业内甚至把《林则徐》(1958年底上映)和《聂耳》(1959年初上映)这两部佳作誉为“红烧头尾”。
无论艺术上还是生活中,黄绍芬都堪称绝顶认真、一丝不苟,他当一天电影摄影师,就必定要拍好每一个镜头;他当一天“黄总”,就坚决不让也学电影摄影专业的儿子走后门进上影厂;他当一天上海摄影家协会主席,就必定会积极参加每一次相关的活动。只要他还能行动,就不会放下手上的机器,摄影机拿不动了就换照相机,而被他定格的画面必定带有电影的感觉,甚至有着故事情节。
(特别感谢黄宗炜先生提供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