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儒 云山幽趣图
董其昌 林和靖诗意图
文徵明 积雨连村图
陈洪绶 梅石图轴
明末清初是中国鉴藏史上的特殊时段。明中期以后,嘉靖、隆庆、万历诸帝因国库空虚,竟将书画抵充俸禄,致使大部分内府古玩、书画逐渐外流,极大地充实了私家收藏。至清初时,全国尚未统一,朝廷对书画无暇顾及,达官显贵一旦仕途败落,便落得抄家、充军的结局,其家藏被商人和鉴藏家购进。因此清朝著名鉴藏家曹溶不无感慨地说:“二十年来内府真迹流落民间,自右军以下至于子昂、伯机所见五六百卷,大有古今不相及之叹。”大量的藏品流到市场上,进入古董商人和普通百姓之手,导致“沧桑后,世家所藏,尽在市贾手”,由此出现了私家书画鉴藏的繁盛时期。这种情况在江南地区特别突出,并形成了一定的交易模式、群体和地域特色。
杭州作为江南重镇,经济发达,地理环境得天独厚,自然风光秀丽,艺术品市场自古就显得十分活跃。早在南宋时期,杭州就已出现了店铺和集市贸易形式的艺术品市场,且得到了皇家的直接扶持。明末清初,杭州更是与南京、苏州等地一道,成为江南书画艺术品的交易中心。究其原因,除了杭州本身的特质外,亦和当地众多鉴藏家在书画市场中的活动密不可分。
奢华之风中的鉴藏风尚
明万历时的杭州作为东南一大都会,是民萌繁庶、物产浩穰之地。当时杭州市场上店铺林立,以经营茶叶、丝绸、盐闻名于世,又是全国丝织、棉布、锡箔等手工业生产的中心之一。杭州发达的交通网络更为经济、旅游和城市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使物资与人员流通变得更为顺畅。当时杭城“舟航水塞,车马陆填,百货之委,商贾贸迁”。为了适应旅游活动的开展,西湖的游船亦颇有特色。其湖上的船舫分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侍美人。品赏字画、诗歌雅集等活动纷纷移至湖上画舫进行。
因为休闲奢华的气质与鉴藏风尚的流行,杭州汇集了大量的富商巨贾、文人士大夫、画家和名妓等,他们彼此邀约往来,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交际网络。他们时常举办各种雅集,并请画家现场作画。有一次这些人在定香桥畔不期而遇,于是在一艘名叫“不系园”的大画舫中欢聚。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如此回忆道:“章侯携嫌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这里提及的几位参与者都是当时艺坛的名家。其中为纯卿画古佛的章侯即是一位极富个性的名家陈洪绶,为纯卿写照的波臣是久负盛名的写真画家曾鲸。当时的画家们喜欢结交名士,其作品为文人雅士和鉴藏家广泛收藏。
鉴藏家群体的构成与交往
晚明时期,随着江南地区经济的迅速发展,出现了一大批有名的鉴藏家,如沈周、文徵明父子、冯梦祯、李日华、项元汴家族、詹景凤、汪玉、王世贞、吴其贞、董其昌等人。故沈德符道:“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他们之间相互联系与交往,共同构成了江南地区的鉴藏家群体。然杭州作为江南的区域中心,鉴藏群体更为活跃,购藏者不再局限于上层的达官显宦、富商大贾,而波及一般的文人士子、普通百姓、僧人,甚至奴仆也热中此道。
明末杭州较为典型的文人鉴藏家为冯梦祯。他在书画鉴藏史上之所以有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收藏的一张名画——王维的《江山雪霁图》。这是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王维真迹之一。刚开始可能是为了分享和获得认同,冯梦祯几乎向每个来访的客人展示这张画。他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二月十四日日记中写道:“与客同披王维《江山雪霁图卷》。”7天后同书宗来,又在寓斋中一起观看了王维《江山雪霁图》,弄得满城风雨,冯氏因此声名大噪,从而引起董其昌的注意,便写信索观。董其昌是当时最权威的鉴定家,能得到他的肯定和题跋,其书画作品不仅能流传千古,而且价值也会成倍上升。
在万历二十三年十月,董其昌极为庄重地拜观了王维的《江山雪霁图》,并写下了500余字的长跋,认定此图卷是王维传世的唯一“真迹”。而当董其昌第二次看到此画时,是在9年后,也就是快雪堂落成的万历三十二年八月十五日。那天董其昌病发疟疾,住在杭州昭庆寺养病,无聊之中,写信给冯梦祯借医书,并提到了《江山雪霁图》。5天之后,冯派人给董氏送去了王维《江山雪霁图》《瑞应图》和小米山水3幅。董其昌观赏过后又写了一大段题跋。
除了像冯梦祯这类文人鉴藏家之外,杭州鉴藏家群体还包括徽商。居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汪汝谦(字然明)在当地的鉴藏家群体中颇有名望,他和当时知名的书画家陈继儒、董其昌、陈洪绶、曾鲸、谢彬、邹之麟等皆有交往。董其昌称其为西湖寓公、风雅盟主。
汪然明的藏品颇有规模,其收藏的书画古玩等艺术品种类多样。汪还将董其昌、黄汝亨等名家的翰墨加以整理摹拓,编订为《朱尊楼帖》。著名鉴藏家兼古董商人吴其贞曾在汪汝谦家观赏过赵千里《明皇幸蜀图》《暮江渔父图》和蔡汴《衢山帖》等书画,可见汪氏书画古玩收藏之丰厚。
此外,普通百姓也加入到收藏家行列。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就提到一位在西湖岳庙前开古董铺的布衣之士项宠叔:“步至六桥,至项老儿店。与之雪藕而食,项老欣然出画卷评赏。”事实上,像这类作为普通百姓而收藏古玩字画的,他们的购藏动机不完全相同。既有赏鉴爱好的成分在内,但也不能否认他们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明代中晚期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购买书画也被看成是一种经济行为,因此抱有这种双重目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当然,官宦阶层中的鉴藏家是最不容忽视的一个群体。吴其贞曾在杭城卞公之行馆观看了刘松年《竹楼谈禅图》、李昭道《记戴图》、马远《观泉图》和燕文贵《柳庄观荷图》等,并称卞公为人率真,性好古玩,目力过人。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官僚参与收藏活动的盛况。
寺庙众多的杭州,其僧人也有相当的收藏。《味水轩日记》中记载,居住在杭州的僧人印南通过别人引荐,持藏品在万历四十年(1612年)来请李日华鉴定。在此后几天,印南僧拿来更多的书画作品到李日华的居住处,这些藏品均为其祖师(号桐石)购藏。杭州很多寺庙有藏品,李日华就曾经与别人同往寺庙观看藏品。可见这时期的文人和僧人在书画上的交往可谓频繁。
书画的作伪与鉴定、购买
书画作伪古已有之,而在明代愈演愈烈,这与巨富倾力购藏书画作品密切相关。在利润的驱逐下,书画作伪现象在晚明很普遍,手段也很高明。在商业发达的扬州、苏州等地,书画作伪已经职业化,并出现了专门以作伪为生的家族。更有甚者,为推销伪作,竟将伪作著录成书,愚弄和欺骗买方,如明末张泰阶所编《宝绘录》中的作品,就无一真品。
这时期的作伪方式主要有割裂分装、添加名款、临摹充真、残缺补全等手段,可谓花样百出。苏州地区的伪作大量流入杭州市场,如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就记载一个名为王丹林的人从杭州回来,向李日华出示阁帖,都是阊门专诸巷叶氏所造。专诸巷是当时专门制造赝品的基地。沈德符曾揭露吴希元以重金买得一幅赝品,伪作出于高手朱肖海。李日华在日记中记载,朱肖海帮着冯梦祯的儿子冯权奇伪造了白居易《楞言经》,骗过了鉴定高手李日华;又作了王维《江山霁雪图》伪本。
赝品泛滥也令冯梦祯感叹不已,他曾过文昌祠时品鉴了《理宗御容》和《家庆图》等画作,并认为这些画作“俱近代赝笔”。在书画作伪之风盛行的同时,书画鉴定专家身价倍增。一幅法书名画或一件宝器名物,一经鉴赏家品题,顿时身价百倍。所以古董商贩对鉴赏家历来是趋之若鹜的。万历四十一年六月七日,李日华在杭州时,方樵逸就引来新安客胡长卿,胡向李日华出示元人杂迹一卷,内中包括鲜于枢草书《归去来辞》、袁桷词翰、赵孟行书和余阙等手札2通。李为胡长卿跋此卷。
冯梦祯在杭州时,也有项晦之、德达拿着名卷来求鉴定,他看重定武兰亭水迹本,并认定“其为赵子固所藏无疑”。鉴藏家除了鉴定书画艺术品外,自然也会购买藏品。实际上,他们获得书画的途径很多,主要有上门求售、相互交换、求人代购、市场购买等方式。如冯梦祯曾买了古董商张慕江上门求售的几件物品。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鉴藏家们还是去市场上购买。杭州有许多固定的书画交易场所,如昭庆寺就是一个重要的古玩书画的交易场所。张岱《陶庵梦忆》中记载了西湖香市的盛况:“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mò,古代东北方的民族)之珍异,皆集焉。”李日华也经常去杭州收购书画,寄宿在昭庆寺中并在这里买到一件郭熙《扶桑晓日图》。董其昌也到过昭庆寺,并购得先秦宝鼎,令他爱不释手,干脆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宝鼎斋”。此外,杭州西湖中有湖心亭,也是专门卖书画古董的场所,其繁华热闹程度不逊于昭庆寺。据张岱观察:“春时,山景、罗、书画、古董,盈砌盈阶,喧阗扰嚷,声息不辨。”
除了像昭庆寺和湖心亭这样大规模的艺术品交易市场外,西湖畔还有不少小型的书画、古董店铺。如上文中提到的项宠叔所开古董铺,这类店铺在杭州城不在少数。
除去市场上购买外,书画鉴藏者彼此之间还有以物相易、书画代购和友情赠送等方式。《味水轩日记》曾记录李日华用一斛米从夏贾那里换得欧阳询《九成宫》帖一本。还有一些鉴赏家让专职书画商人代为收购书画。如吴其贞就曾为居住在灵隐寺附近的姚友眉代购过书画。康熙十六年(1677年),吴其贞遇到洞庭山人士沈子宁,沈欲卖给吴宋赵孟坚《水仙花图》,索价120缗(mín,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吴砍价一半而购之。没过几天,吴将此画连同高克恭《携琴访友图》、柯九思《寒林耸翠图》、倪瓒《松林亭子图》同归于姚友眉。
购买书画作品需要耗费大量钱财,一般的文人鉴藏家购买书画作品的钱从何而来呢?我们仅以冯梦祯为例。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冯氏既收藏有大量的书画,自己也卖画卖文,还经常替人写墓志铭,另外还招收弟子,这些也能获取一定的报酬。令人意外的是,有时弟子所交学费中竟还包括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