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陶佛
风花雪月小口球腹瓶
夏家店文化彩陶鬲
南卡罗来纳州(South Carolina)位于美国的东南部,东临大西洋,南隔佐治亚州与佛罗里达相望。州首府为哥伦比亚(Columbia),哥伦比亚艺术博物馆(The Columbia Museum of Art)是当地最大的公立博物馆。
该馆于1950年3月正式开馆,1998年迁入新址,是一个艺术、自然历史和科学博物馆。藏品以纽约克雷斯基金会(Samuel H. Kress Foundation)所捐赠的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艺术为核心,颇具规模。
该博物馆目前拥有超过2平方英尺的画廊空间,超过7000件的藏品。其中,来自克雷斯基金会的描绘耶稣诞生的波提切利的壁画和卡纳莱托、弗朗西斯科·瓜第、贝鲁托、里贝拉、史特洛及、鲍彻、丁托列托等绘制的威尼斯风景画最富盛名。
本来,该博物馆是没有中国艺术品的收藏的,巧合的是,2008年底,当我不得不终止对我国西北地区窑址的调查而匆匆赶到美国,来准备半年后做一个爸爸的时候,没过几天,就像收到一个圣诞礼物一样,幸运地赶上了由罗伯特·特纳捐赠的以中国艺术品构成的“遥望东方——特纳收藏中国艺术品展(Eye to the East—The Turner Collection of Chinese Art)”的开展,它使我知道,在这里我仍然可以和我的兴趣近距离地保持联系。
罗伯特·特纳(Robert Y. Turner)博士曾任教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英国文学。虽久居于费城,但出生于南卡,这可能是促成特纳博士将个人收藏捐赠予南卡博物馆而非他处的根本原因。透过特纳先生捐赠的这些展品,我能感觉到他雅致的审美情趣、犀利的鉴评眼光和对东方古代艺术的热爱之情。此次展品的时间跨度大,从约4000年前的齐家文化时期一直到14世纪的元代。展品种类包括青铜器、玉器、陶瓷器和木器。让我感到幸运的是,其中的陶瓷器占了总数的将近九成,而这正是我最感兴趣并有所心得的领域。
展品中年代最为久远的那件齐家文化陶制动物,它有似狗又似马的头部,似鱼或似鸟的尾部,大象或爬行动物的四肢。其胎体质地显示烧成温度较高,整体造型平稳,首尾比例均衡对称,眼、鼻戳孔和尾部的切削准确干脆,种种迹象表明其工艺比较成熟。也就是说,这种“四不像”的造型,应该不是基于艺术水平的原始,而是制作者刻意将不同的动物形象综合在一起的杰作。其粗壮的上部平坦的身躯,让我怀疑它在当时会不会有实用的功效,至少在祭祀中,也可以在它上面放置其他神圣之物。
另外两件绘有红色纹饰的三足陶鬲,是非常典型的夏家店下层文化的物品。夏家店下层文化属青铜文化(约前2000~1500年),主要分布于内蒙古中部偏东的地域。这两件展品器表绘制的红白相间的云雷纹准确、成熟,与中原地区商代青铜器上的纹饰非常相似,这是夏家店陶器的最主要特点,也表明其与中原青铜文明有着极强的渊源关系。每当我看到类似的彩陶器,尤其年代更早一些的新石器时代彩陶器时,就会想起曾读到的一个考古资料:考古工作者在中国北方某省发掘一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墓葬时,在一个女性骨骸的旁边发现了几块不同颜色的颜料,据此认为墓主在世时是个部落里的画家。男性出外打猎,女性在家制陶、彩绘,可以想象,在原始社会,这是非常合理的社会分工。也就是说,在人类历史上的相当一部分时间中,艺术是由女性来创造的。
汉代以后文化、艺术日趋发达,社会分工更加复杂。展品中3件雕塑于6~8世纪的佛像便是一个证明。一般来讲,陶制佛像不如石佛珍贵,但其中的一件唐代陶佛,不仅体积远远超出一般的陶佛,且塑造工艺精湛,佛祖面容安详,衣褶质感强烈,椅背和背光的纹饰复杂、生动——可以说,这是我所见过的陶制佛像中最为精彩的一个。
唐代和宋代是中国文化的鼎盛时期,这时候,似乎所有的艺术种类都成熟了,包括瓷器的烧造在内。这个时期的陶瓷器也是这个展览中数量最大的。唐代展品中,除了早已享誉世界的唐三彩、给人强烈视觉冲击的镇墓俑和各种非常能体现唐代雍容厚重风格的瓷器,最吸引我的,反而是两件其他材质的展品,一件汉白玉石雕莲瓣纹盖罐和一件夹杂着漂亮的黑斑的灰色石料制作的三足鼎式炉。前者周身满布莲瓣纹,表明了它的佛教色彩,而肃穆的白色石料和准确的、一丝不苟的雕刻,厚重的器壁,不仅表明它不是普通日常生活用器,而且,即使作为礼仪、墓葬用品,也一定具有不同寻常的等级。
石雕三足鼎式炉表面的制作痕迹让我相信,其主体部分是用类似于今天的旋床之类的工具旋制出来的。包括那件汉白玉莲瓣纹盖罐,在雕刻莲瓣纹之前,也一定采用了这种工艺。在我最近研究的辽、西夏文物中,也包含有多件旋制的木器、水晶器,毫无疑问,这是唐代技术的延续。这种技术最早出现于何时何地,我无法说明,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对于古人创造力的赞美、崇敬之情。
北宋和南宋包括处于同时代的辽、西夏、金,是中国陶瓷史上的黄金时期,除了没有出现后来占统治地位的青花瓷以外,其他各种风格的陶瓷器不仅烧造技法成熟,而且其艺术风格也达到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此时,瓷窑遍布全国,包括南方烧造素雅、精巧的青白瓷的景德镇窑,习惯用抽象的斑纹作装饰的吉州窑,北方以装饰风格丰富著称的磁州窑,以白取胜的定窑,以青闻名的耀州窑,体现了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相混合的辽代瓷窑,及产品具有抽象美感的西夏瓷窑等。而除了西夏瓷外,展品中几乎包括了所有这些重要的瓷窑的产品。我们应该学会从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它们,比如其中的酱釉玉壶春瓶,让人沉醉的是它醇厚的釉色;小口瓜棱腹梅瓶,其特殊的造型较为少见;刻花青白瓷盘,它的“一面坡”的刀工十分精彩;而那件金代灰陶力士,不必计较它的粗糙,如果你能感受到它粗犷雄强的气势,那就足够了。展品基本都是今天非常少见的品种,即使看起来存世稍多的东西,实际上也十分难得。比如展品中3件相似的小口球腹瓶,其中的一件高度应在30厘米之上,不仅体积超常,瓶身绘有色彩浓艳的花卉(用含铁量高的浆料绘制,故俗称“铁锈花”),又书有“风花雪月”四字,堪称稀少而精彩。
我对木器不在行,但对展品中的那件木雕人物坐像则必须说两句,不仅是因其罕见,也是由于一种探究的冲动。在展品的简介中,鉴评者表达了对它的疑惑:此雕像人物不是观音,但却有着水月观音的经典坐姿。宋、金、元时期的水月观音坐像,坐姿确实如此,一脚踏座,同侧手臂搭于其上。很明显,人物的面貌衣着,尤其是头部的丫髻,表明他不是观音。而且,宋代观音形象基本上完成了由男性向女性的转变,而这件雕像显然是个男像,如果非要我来判断其身份的话,我宁愿说他是八仙中的汉钟离。八仙是中国民间传说中八个结伴而行的仙人,来自尘世,后来得道,其性格、年龄、穿着各异,法术不同,属于道教人物。其中的汉钟离,一般就被塑造成有着丫髻的发式、体型较胖的中年男人形象。宋代以后,佛教愈发汉化、世俗化的同时,其与道教的界限也愈发不清晰了,民间也经常把佛教人物和道教人物供奉在一起。明代小说《西游记》中,佛道人物经常互相帮助,或者初期共同镇压美猴王,或者后来施展法术帮美猴王除妖。又如闹海的哪吒,本为佛教人物,是梵语本名为Nalakuvara的护法神,而在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中,不仅他的老师是太乙真人——一个法力无边的老道,他的父亲也由佛教中的北方毗沙门天王转变成唐代大将李靖,但却继续手托佛教意味浓厚的宝塔,显然他们都是佛道融合的产物——我想说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塑造道教人物而采用佛教人物的经典坐姿也是完全可能的。我推测,展品中这件罕见的雕刻技艺高超的木雕人像,可能本来是某个道观的系列雕塑中的一尊。
必须指出,对于其中几件展品的介绍文字我有不同意见。比如一件黑釉铁锈花碗,尽管同类产品以北宋时期的为代表,但这件,从它圆润的腹部造型、较厚的唇部,以及厚钝的圈足足墙等方面来看,我更倾向于它是一件元代晚期到明代早期的产品。我在对河北磁州窑的考察中发现过完全一样的残器,所以其产地定为河北磁州窑更为贴切。而另一件褐斑黑釉小口瓶,被标注为南宋青白瓷。而且这件十分罕见的黑釉瓷呈现非常典型的山西、河北一带黑釉瓷的特征,所属的朝代应为金代。但这些错误完全不会影响展览的重要和藏品的精彩。当我观赏这些古代艺术品的时候,总觉得古人有着超前的领先于世界的审美能力。
就古陶瓷来说,当下国人的购藏倾向我实在不敢苟同,如重视、推崇纹饰繁冗、略显庸俗的所谓明清官窑瓷,而轻视更具美感和文化价值的高古陶瓷。西方则显得更理性、全面和眼光长远,早在国人将出土器物视为不祥之物,见则毁之的年代,西方人已经开始大量收集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品,尤其是宋元时期的制品,并认真地加以保存和研究。可以肯定地说,至少在20世纪以前,对于高古陶瓷的研究,西方是远远领先于中国国内的。
不同于圆明园兽首,陶瓷器皿不仅远不及它那般引人注目和被赋予如此多的民族含义和政治含义,而且其输往西方的途径也主要是通过贸易的方式,目的地除欧洲、日本以外,在美国则主要集中在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如东北部的纽约、费城、布法罗、华盛顿,中部的芝加哥、印第安纳波利斯、克利夫兰,西南海岸的旧金山、洛杉矶等。这些地区的博物馆收集了大量包括高古陶瓷器皿在内的中国文物,并不遗余力地研究,定期举办展览,可以说,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保护、宣传、推广,对于中国人正面形象的树立,其贡献是不容抹煞的。但是,据我所知,除了亚特兰大美术馆、夏洛特美术馆收藏有少量中国文物之外,美国的东南部诸州在收集中国文物,包括古陶瓷方面则比较薄弱,所以,我们由衷地感谢特纳先生,正是他的无私捐赠,在使得哥伦比亚艺术博物馆一跃而跻身于拥有较多中国文物的美国博物馆之列的同时,也使得更多的,包括中国人在内的热爱文化的人们,在美国的东南隅也能够领略到古代东方所创造的文化艺术作品的丰富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