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创作的2008年份木桐酒标
听说,“徐累的作品可以用来测试藏家的教养和品位。”在我看来,这是滋长艺术家锐气最给力的溢美之词,华而有实。但更给力的赞美、名份和个人标识是,享誉世界的顶级酒庄木桐·罗斯柴尔德(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选定徐累来绘制2008年份的木桐酒标,这是继毕加索、达利、米罗、康定斯基、安迪·沃霍尔、培根、巴尔蒂斯等大师之后,一位中国当代画家在这个特殊的艺术史长廊中获得的极高荣誉。徐累被赐予一个这样有意义的机会,来向世界彰显他新人文风格的绘画。在这样的全球背景下被选中创作酒标,除了证明中国日益扩大的影响力外,也是西方人对过去几年中国当代艺术符号化的一种修正。以徐累为代表的另一类中国艺术正在显示出它的实力,这真是让人欣慰的一件事。西方人在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理解上又迈出了大大的一步,换句话说:徐累的艺术是国际化的。
见到徐累,忽然想起宋徽宗的一句题画诗:“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不禁八卦地问他:“你的白发是染的吗?”答案是没有。如今“木桐”又有约,我们不会只问这个法国五大酒庄的评分以及价格走势,对酒庄里的艺术家来说,大家八卦的话题还有:这个年份的酒标又是哪位艺术大师画的? 1955 年份的是乔治·勃拉克、1958 年份的是萨尔瓦多·达利、1964 年份的是亨利·摩尔、1969 年份的是米罗、1970 年份的是夏加尔、1971 年份的是康定斯基、1975 年份的是安迪·沃霍尔、1980 年份的是汉斯·哈同、1985 年份是保罗·德尔沃、1989 年份是巴塞利兹、1990 年份的是培根、1993 年份是巴尔蒂斯、2006年份是卢西安·弗洛伊德……2008年份?——中国艺术家徐累。
艺术圈的“名媛级”酒庄
《货币战争》在金融资本圈里曾风靡一时,书中介绍了神秘的罗斯柴尔德家族。这个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曾在19 世纪很长的时间里控制欧洲的经济金融命脉,也影响了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经济历史的发展。家族麾下的产业也包括了顶级酒庄拉菲和木桐。木桐酒庄现在的主人是菲力普·罗斯柴尔德女男爵,她的父亲追随过戴高乐将军,母亲则被关进了德国拉文斯布吕克女子集中营,并于1945 年死于集中营。菲力普女男爵继承了家族对艺术的热爱学了戏剧,她1958 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巴黎国立高等戏剧艺术学院,并受聘于法兰西戏剧院。据说她也是戛纳电影节的赞助人。自1980 年代起,她继承了木桐酒庄的家业,续写木桐酒庄的荣耀。如今,她在酒庄唯一亲自打理的工作,就是挑选酒标艺术家。
酒庄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波旁王朝时期,太阳王路易十四喜好葡萄酒,以至于相当一段时期,太阳王只喝木桐· 罗斯柴尔德家族酿制的酒。木桐·罗斯柴尔德酒庄与艺术的结缘也有相当长的历史,戈雅著名的《裸露的玛哈》就是在这里画的。卢梭、米勒、塞尚和库尔贝等也曾入住酒庄,并创作出了著名的作品。木桐葡萄园微微起伏的坡地硕石层非常深,历来被认为可种最好的葡萄。1973 年,当时的农业部长希拉克亲自宣布破格将其提升为一级酒庄,也就是在那一年,木桐酒标用上了毕加索的名画《酒神祭》作为庆祝。用艺术家作品与酒标联璧的传统早在1945 年就开始了,为纪念二战胜利,当时酒庄的主人菲力普男爵决定启用法国年轻画家朱利安设计的代表和平胜利的“V”字型图案,作为木桐·罗斯柴尔德酒庄1945 年份的酒标。1945 年份的木桐是木桐系列酒中的经典,Decanter 就曾经选出爱酒之人死前必须要饮的一百瓶的名酒,1945年份的木桐的位列榜首。菲力普男爵每年都要请一位世界著名的画家为酒庄绘制酒标,最初,他只选择自己朋友圈中的画家,如:让·雨果、莱昂诺尔·菲尼、让·科克托…1955 年,乔治·勃拉克受邀创作当年的酒标,从此,木桐酒庄的酒标创作阵容中,加入了众多当代最著名的艺术家的名字,这些原创作品形成了木桐庄令人激动的收藏品,并在全球的博物馆以《木桐·罗斯柴尔德,艺术与酒标》的主题巡回展览,2001 年也曾经到过中国美术馆。
有意思的是,艺术家相应的报酬是十箱该年份的葡萄酒,这种回报方式沿用至今。2008 年份木桐葡萄酒,将于2011 年1 月份起在法国出货,2 月份起将会运至欧洲以外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徐累将收到他的“报酬”。
“木桐”堡的文化徽章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酒标,但木桐已发出了六十多枚文化徽章,不仅罗列了各种艺术流派,才华横溢的艺术大师,对该年度世界上发生的事件意义也有比较敏感的反应,1989 年,它的酒标绘画邀请德国艺术家巴塞利兹,是为了纪念柏林墙的倒蹋,2004 年,英法友好协约签署100 周年的时候,选用的是查尔斯王子的水彩画。出于木桐的全球性地位,也在艺术家的选择上考虑到所代表的不同国家,这种差异也印证了文化上的不同印记。
2008 年是中国人推崇的吉祥数字,而这一年的诸多大事件,使中国推到了世界前台,是经济实力和国家形象的转折,受到注目的程度超乎寻常。理所当然,菲力普女男爵也将酒标画家的目标锁定到中国。她诚邀多位欧美艺术权威人士推荐,在有影响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中,选择出真正能够代表东方优雅气质的艺术家入列,几轮筛选后,菲力普女男爵和她的团队对徐累的绘画风格情有独钟,最终将这枚中国印交给了徐累。“木桐”酒标曾触电印象派、抽象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波普艺术以及涂鸦艺术等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美术流派。徐累所代表的中国新人文风格被囊括其中。CNN 对此做出了最贴切的评价:“一个中国艺术家怎么才能知道他已经出名了?当他有机会为木桐酒庄设计酒标的时候。”
争夺日益扩大的中国葡萄酒市场,变成新一轮的“货币战争”。就在木桐2008 选择了与中国艺术家徐累合作的消息公布不久,另外一款在中国更加知名的著名酒庄拉菲也决定在2008 年的酒瓶上标上一个红色的“八”字。木桐与拉菲虽然同为罗斯柴尔德家族所有,但在其庞大的家族关系体系中又各自为阵,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强烈的竞争关系,从期酒的发售到在拍卖行里的角逐。“八”的意味简单直白,象征着财源滚滚,相比起木桐艺术性的酒标来说,“八”字在这里太过明显地带有“示好”的意味,不过倒也确实表现了中国在高端葡萄酒消费市场里所占比例的日益扩大和重要性。
《华尔街时报》指出,“对于木桐2008 年年份酒来说,涨价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想一想这个年份和这个数字的意义,你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数据表明,2008 木桐堡不愧是葡萄酒市场上的赢家,徐累参与酒标创作的消息公布后,一个月内LivEx 网站上的木桐2008 年份酒预估价上涨了34%,徐累创作的带有中国元素的酒标广受青睐,销量不断上涨,今天,该酒在法国的价格约为600 欧每瓶,在亚洲的价格超过900 欧。现在2008 年份的木桐酒已经成为市场的宠儿,虽然瓶装还没有现身,但在市场上已经奇货可居,CNN 的报道也以调侃的语气说,“木桐2008 也可能是目前较便宜的中国艺术品了”。
外面的热闹姑且不去说了,冷静之余,我们倒是对这次事件的另外一层意义抱有兴趣,那就是,什么样的艺术品更能在价格与价值之间取得一致的文化关注度?什么样的中国当代艺术具有更普遍的推广意义?这些问题意味深长,木桐的选择也给出了一个答案。在众多的符号化的和图解式的中国当下艺术占据了几乎整个局面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其中的偏颇,也更多的关注另外一类始终汹涌的暗流,那就是优雅高贵又有着传统文化底蕴的艺术。这种以时间性为基点的反思提醒我们,尽管评论、市场等不断在左右着我们对艺术的判断,但内心的感受和时间的考验才能体现优秀艺术的价值回归。回到木恫,不得不感慨他们选择的谨慎和超凡的智慧,因为当十年后你打开这瓶珍藏的红酒时,依然还能感受到酒标上的艺术带来的强烈魅力。
徐累将他对舞台布景式的人造空间的喜爱投入到2008 年份木桐酒标的创作,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他的风格:优美、神秘、高贵而富有喻意。在酒标的构思过程中,他的第一稿是独角兽,第二稿是青色的龙,经过反复商议和修改,菲力普女男爵请求能否采用“羊”的形象,因为法语中的“木桐”(Mouoton)是羊的意思。木桐酒庄充分尊重画家们的个人风格,而历年来的入选艺术家也表现出对木桐文化的尊重,还是围绕着某些主题进行创作,如:葡萄、饮酒的愉悦、公羊标志…徐累采纳了这个建议,但他还给木桐的艺术长廊增添了一个新的意象,那就是“月亮”。在中国,月亮和酒大有关联。以李白的诗歌为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尊里”(《把酒问月》),还有《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这是一种特别诗意的表现,所以当《月亮门》呈现在菲力普女男爵和她的艺术顾问面前的时候,得到了几乎一致的赞美。“徐累笔下的公羊,伫立在通灵剔透的假山石顶端,象征着一款伟大的酒,在‘葡萄月亮’的两个半球之间,成为连接双方人民与文化的纽带。”这次采访徐累,我们不打算再聊关于酒标的故事,太形式主义,也太不真诚。我们更关心的是:在创作的背后,在他白发下面,藏了什么学问。现在工作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徐累,气质特别像一位学者、老师,最适合给我们: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不是一棵塑料树
No:在当下,你觉得是“艺术的本质”重要还是“艺术的表达形式”重要?
徐:“艺术”,“艺”和“术”都重要。以我现在的看法,可能还是“本质”更重要,除了“本质”是各个时代共通的价值标准不谈,“本质”其实也包含了最表面的东西,最表面的也就是最深刻的。
No:对艺术家来说,找到“艺术的本质”很重要,但找不找到艺术本质的人也都当了艺术家。
徐:一棵真的树,和一颗塑料的树,最大的不同是有没有根,和表面漂亮不漂亮没有关系。而根是被隐藏起来的部分,也许就是你说的本质吧。可是我们太想展现被人看到的部分,花枝招展,其实底下是虚弱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倒了。对一个成长中的艺术家来说,向内生长其实更重要。
No :你现在身体里艺术本质的树长得多大了?
徐:还在努力生长中。起码我不担心任何外界的势力能有什么撼动。
No :现在电影也算当代艺术的一部分,《让子弹飞》你看吗?
徐:看了。
No :我们不评价《让子弹飞》的好坏,就其中表现出来的亢奋,跟我们现在艺术圈的状态很像,就是:形式感特别强。
徐:我有一个感觉,现在的时局对艺术家的要求是对运动员的要求,或者是一种奥林匹克精神:更高、更快、更强。拍卖要“更高”,制造得要“更快”,权力榜上要“更强”。
No :现在亢奋的东西太多。
徐:整个时代都是面红耳赤的。
No :但艺术家只有这样的话他才觉得对得起收藏家、对得起钱,对得起所有,你会有这样的心态吗?
徐:最不该对不起的反而不重要了,反而被辜负了,这个也不用说了。杜尚说过,“我过着侍者一样的生活”。而如今我们当侍者的也太着急要小费了。
No :同时代的人价格比你高十倍,甚至一百倍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心理不平衡吗?
徐:为什么要不平衡?这世界上超出我理解力的事情有很多,何况这听起来也不错啊。我是一个手艺人,现在的所得足以回报了我的劳动。金钱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自由和尊严,这两个我都最低限度地得到了。一个健康的社会,它的价值判断并不是唯一用价钱来衡量,艺术本该是超凡脱俗的,可是现在已经不这么看了。可是,我还是相信,艺术的好坏也不是全靠价格指数来认定的,对有主见的人来说是这样的。一个民间艺人做的东西也许是便宜的,但给人的感动一样会发生。毕加索的画上亿了,所有人都看懂了?不是,金钱能让人催眠,这么贵,非要看出点名堂来,这也很好啊。也许,我能看明白艺术和艺术之间的差异,但是要我去探究价格和价格的差异,还是觉得里面的奥妙很深,毕竟这不是我的专业。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精华,还是排泄物?
No :你觉得艺术家的幸福指数高吗?中国的。
徐:幸福指数是什么?每个人的理解是不同的。以我的看法,它是个人体验,个人体验又怎么能和别人说得清呢?看到冬天树上蹦着几只小鸟,心中有一种愉悦,或者看到一张什么画,很得你的心思,觉得这里面和自己有息息相通的东西,有暗喜,这是不是就是幸福?
No :你说的算幸福的瞬间吧?
徐:对一个有艺术准备的人来说,生活中能不断遇见这样的惊喜,就是幸福啊。幸福是日常的,是“润物细无声”的。首先,他能体验到私密的美,其次,这种发现也是一种创造,何况有时候还能真的有所创造。当从你手中诞生了一件好的作品,你认为它接近了你所要表达的理想境界,这是令人很快乐的一件事。
No :所以艺术家相对是幸福的。
徐: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我是觉得这种幸福的背面也有与生俱来的烦恼,就像一个倒扣的碗,一般人光看到鼓出的部分,而看不到里面凹陷的那部分。做艺术就是这样,在自我满足的创造中,同时艺术家也还是时刻伴随着沮丧、脆弱或者痛苦什么的,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所有人能看到的就是你最后呈现的一个精神剩余物,一个鲜亮的结果,但是你做的过程实际上是披荆斩棘,历尽艰险。
有一种时髦的国际范叫:中庸之道!
No :大家评价徐累,会说你把中西方文化运用得很完美,木桐的发布词也是说:“充满诗意的现实主义画作不仅将宇宙和内心,形象与象征相结合,更是将他祖国的绘画传统和西方的现代特色结合在了一起。”这是你的一个特点,也是通常大家说的“国际化”,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徐:这可能与我的成长过程受到的教育有关,在八十年代初,我们所接触的知识不是单一的,而是古今中外,传统现代,一股脑儿同时涌到你面前的,什么都懂得一点点。比如我们一边背诵唐诗,一边也读到美国诗人庞德之流将这些诗歌翻译成现代诗的样子,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所以在文化功课上很混杂,半封建半殖民地。而在艺术上,早先经过传统艺术的训练,后来又经过现代艺术的锻炼。种种暧昧不清的来历,却正好遭遇到后现代,它要的就是解构,重新洗牌。我们对艺术资源的把握,对艺术的判断,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多,任何方位的东西,搁在货架上,序列是打乱的,平等的,所有的遗产,或者说各种文化状态下艺术给我们的遗存,是魔方的色块,你可以拼出各种可能的样式。历史的原因,在现代艺术史上,中国没有机会贡献任何一个原创的流派,而艺术的荒原很快就被现代主义开垦完了,日本还有一个“物派”算是奉献。幸好,后现代让大家又重新回到起跑线上,我们的文化更是给了我们一个发挥的优势。是什么呢?一个中国的艺术家,肯定比西方艺术家了解更多的文化类型,我们西学东鉴,靠一点点自我教育的积蓄误打误冲,这是第一。第二,在再造的功能上,我们有特别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我们的文化中,中庸的态度起到很大的作用,这是一个中国式的制高点,是文化起步的秘密武器。什么是中庸?就是找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秘密关联,共同的价值观,然后把它们提炼出来。中庸的力量,在全球性文化低谷的目前状况下,是行之有效的。
No :能举个行之有效的例子吗?
徐:好。我们都知道贝聿铭,建筑上有国际地位的华人设计师,他就是中庸准则的很好实践者。他的建筑没有特别夸张的风格,也没有特别个人化的风格类型,但他做的所有的建筑,象卢浮宫里的金字塔,香港的中银大厦,或者是日本的美秀博物馆,都特别尊重建筑本身在此地的特殊性,不任性,不猎奇,适身处地,他的正确地体现了东方的智慧,既宽容,又巧智,知道如何中和。另一个例子是李安,先不说他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导演,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导演,他每部电影交待得很妥当,尽管《断臂山》、《卧虎藏龙》、《理智与情感》等题材的差异,文化背景的差异很大,但针对电影的叙事功能,他的诠释起码是准确的。做到基本的准确是很不容易的。这是两个在国际上行之有效的例子,说明了中国人由体验到创造,非常有能力融合不同的文化性格,并达到一个境界。所有的艺术,到了一个至高境界的时候,其实都是相通的,原理是一致的。
No :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结合并不困难,没有什么可伟大赞美的,本来情感就是共通的。
徐:其实还是难的。你拿来一个糖块,又拿来一个盐块,首先你先要有能力化解,然后还要有能力融和,拿捏出新的结晶,这中间是化境到造境的过程,中国人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能。
“性感”----made in china
No :现在都知道要讲点中国元素,像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背景总是竹子,多丑啊。
徐:这也比弄一些破烂不堪的东西强啊。只是流于表面,总脱不了卖弄风情的嫌疑,而不是风度。中国的文化品格是内敛的,从容的,秘响旁通的,一旦招摇,这眼神就不对了。
No :你为什么喜欢画马?
徐:很多人这么问我,真不好回答,因为我自己也在疑惑,为什么就是马了?我还画了不少其它东西呢。给你一个可能你愿意听到的说法吧,性感的象征,行吗?我认为马在形象上,是雌雄同体的。
No :怪不得马一般都和美人放在一块,所以这也是我的下一个问题:我觉得你的画还挺性感的。
徐:这个我知道。
No :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徐 :是吗?原来是有点这个意思,发点情色的小脾气,但现在无意于此了,移步换景了。不过在中国的文化里,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指桑骂槐。比如过去艳诗里讲男欢女爱,不直接描写这些内容,而是旁敲侧击地说什么巫山云雨,说些自然生态,比喻什么的,到最后满纸烟色,让人兴奋的尽是些虚的,色情变成情色了。
No :色情变高级了。所以大家会觉得你的画性感,是构图还是手法还是什么其他因素?
徐:可能是心理诱因吧。譬如画面中有撩起的帷幔,一遮一挡,就有种窥视的立场,“窥视”在人的心态里就会跟床欢的事联系在一起。中国人特别知道怎么引人入胜,比如春宫画,一个丫鬟,在门帘边张望,会使这个画面变得尤其性感。中国人习惯通过迂回的方式讲道理,我们看园林,讲究的也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心里的境界比真实的场景更远,更缜密。
No :所以说中国的文人也酸,什么事不爱明说。
徐:有些事也不好说。宋代郑思肖画的兰花都是连根拔起的,不就是喻意亡国了?丧失国土的飘零。这也是中国文化有智慧的一面,特别让人寻味,但寻得不好就到文字狱了。它其实对读者的要求更高,假定你的阅读知识已经备好了,修养已经练成了,我扔给你一个球,你来接。西方人不一样,是把结果直接推到你面前。中国人是云山雾罩,你很好奇,情不自禁被吸引进来,那些空白处是让你的想象填充的,一起来完成这个默契。这个过程就像打着手电探秘,走着,看着,不急不慌,突然发现了什么,又惊又喜。现在已经不这样要求这样了,语境变了,全球化培养出的观众趣味是要一目了然的,走的是快速通道,看不到风景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了。
伟大的枯寂
No :我采访很多人都会提到你的创作,你喜欢哪一个中国古代或者近现代的艺术家?
徐:说实话,近现代的作品不太能吸引得了我,太喜庆了,相比之下傅抱石好一些。中国古代艺术中有一个共有的气质,就是“枯寂”,很酷很高贵,超出了人间烟火,是一种天地之气。这不是因为水墨的原因,就是在宋徽宗这样的工笔重彩画里,也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超然,可惜这种低回的骄傲,现在越来越少见了。历史上能够让我动心的艺术很多,喜欢的理由也不同,有的是对一个年代的精神领悟,有的是样式上的汲取,有的是为了以后的创作作些预习的功课。其实我们的艺术史中,好的画家不只是耳熟能详那一些,我们现在比古人有更好的平台,更好的视野,能重新发现那些被遗忘的伟大艺术家,比如康熙年间有一个宫廷画家叫徐枚,去年保利拍卖了他的一套12 张的春宫图,原先尤伦斯的收藏,精妙绝伦,写真能力之强,叹为观止。如果借用西方艺术史的比对,
他至少也是洛可可艺术中布歇或者弗拉戈纳尔的地位,可是我们对他毫不知情,只是提到他曾经是集体创作《康熙南巡图》中的一位,排名还很后,艺术史一省略就没他了,可是这幅画最精彩的部分显然是他主笔的。
No :你怎么判断最精彩的部分是他画的?
徐:因为我也有一张徐枚的大作品,题材是福如东海之类,那上面的水浪的画法和《康熙南巡图》过长江的一段如出一辙。宫廷画家当时就是新闻电影制片厂的功能,技术活,为皇上服务的,至于地位,也就是一个当差的,没有名份的。可是艺术史是有追认功能的,我们要将这些杰出的艺术家重新召唤回来。维米尔、巴赫不就是这样的命运吗?
No :按你的说法,中国古代艺术和近现代的气质是两回事,怎么会有这个差异的?
徐:我认为这和社会变革有关,体现在文化上的反映。艺术存在着为谁服务的问题,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上,如果当朝者有高标准严要求,它的整个格局就会发生质的变化。我们都知道宋代的艺术是一个高峰,那是因为有宋徽宗在那里把着那,他的超然的品位,提升了整个时代的艺术高度。到了南宋,则在生活与艺术的共鸣上达到了极致,烧香、点茶、挂画、插花,都无不精致雅丽。这些雅趣我们已经丧失了。倒是在日本,还留下一些影子。从高端到草根,社会各层的标准是层层相应的,像一个金字塔,所有人都知道最高点在哪里。虽然朝代更替,这个系统延续了几千年,只有到了清代皇权体制土崩瓦解,这个系统才被终结。艺术本来是有服务对象的,既然上游的命运不保,也就没有什么品味要求,那么就只好面向大众的趣味了。到后来喜闻乐见成为艺术的标准,我们又怎能要求脱离现实的空中楼阁?
No :确实,现在也是带有草根文化特点的更加有容易得到认可,文学和艺术,所以越来越俗。
徐:草根当然有它生动的一面,但我们还应该有精英文化作为它的提升,否则这个肌体是不健全的。
不能说的秘密
No :人们对中国画最浅显的普遍认知是:中国画很懂得留白,你是不是也懂得?不用画脸,光是翘起二郎腿加上点蝴蝶,就已经表现的很惬意了?
徐: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你说北宋的全景大山水,到了南宋就是“马一角,夏半边”,这仅仅是形式的变化吗?其实也包含了那个时代的失落:半壁江山没有了,故国只有隔江相望了。艺术就是这样,欲说还休,归根结蒂是一个人世界观的反映。在我的观念里,是很怀疑存在的真实性,有时候接近虚无主义的看法。早先我做前卫艺术的时候,就有一个基本的思想,觉得现象和本质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是悖论的。很不幸,当下的现实不断在印证这样的怀疑,表象繁华光鲜,内部支离破碎,表象狂欢热闹,内部残败不堪,就像我们小时候看舞台演出,那布景多美啊,偶而转到舞台的背面,原来撑起这些的都是慌乱的东西,这就是秘密啊。所以遮蔽或者隔绝,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警觉,是对存在的无力抗拒,与秘密的真相相比,我们显得非常地脆弱。
No :你的画就像周杰伦的电影名字“不能说的秘密”。
徐:世界充满着秘密,我们猜不透,猜透又很危险。
在修辞中习艺
No:但是可能你已经习惯了那种构图方式了吧?
徐:绘画的过程,也就是成了自己世界观的过程,我们发现其中矛盾的部分,所以常常得出悖论的结果。
NO :有的艺术家也喜欢用到这种所谓的悖论的东西,因为矛盾有的时候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美感或是冲击力的,虽然有的人用的挺傻的。
徐:艺术观念中的修辞是最非常有意思的,它对艺术家的智力是一种挑战。
NO :也是你最拿手的一种语言。
徐:我有兴趣练习着做。我也会特别注意到其它艺术家在这方面的作为,比如徐冰在艺术修辞上就很有心得,他在词和意义的反诘上,常常给人以惊讶。这其实是现代艺术里的一项基本功,从杜尚那里就开始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应该不难理解这种思辩的快乐,庄子的许多论题,就是在类似的维度展开的,所以他的思想也是艺术的大智。
NO :你绘画的过程是:先有一个景感动了你,然后画,再取名字?还是相反的过程?
徐:我首先对意念最有兴趣。一旦意念准确抓到了,接着就是呈现,这是一个驯服的过程。最后完成了,挂起来一边看,一边才会想到如何给它命名,如何能将主旨提示出来。
NO :那你岂不是画得很慢?
徐:很慢。三矾五染,多做一遍少做一遍层次是大不同的。常常有花了十多天的时间,这张画却画坏了的事情。所以对我来讲,画画的过程不是一个求得愉快的过程。一张白纸对我来会有恐惧,尤其在北京作纸上作品,季节,干湿,都会对作品有困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NO :你们画画比我们写文章恐惧,我们还可以
徐:任何事情要做好,都不那么容易。我们都是手艺人。手艺人的命运都是给手上的活儿控制的。同样一张画,自己再看的时候,自我评判的差异也是特别大,时晴时阴,亦喜亦忧。
NO :艺术家还真是一个悖论,自己拧巴。
徐:所以我特别佩服有的艺术家,随便怎么着都觉得自己是君临天下。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我对许多事物有敬畏心,还是觉得要诚惶诚恐地对待。
诗意是一种力量
NO :你觉得在这个时代,我们还能期待有大师吗?
徐:也不尽然是中国,全世界的情况都差不多。为什么二十世纪上半叶出这么多流派,出这么多有杰出贡献的作家、艺术家?是因为那个时代有社会理想,有思想结构。一个存在主义就能贯通人性里的很多症结,一个精神分析就能揭示人性中的隐秘世界,所以流派纷呈,和这些思想的框架有关系。到了二十世纪后半叶晚期,我们几乎看不到思想在原理上的贡献,全球化又抹平了在社会模式上的差异,技术主义变成了通行世界的令牌。就拿音乐来说,早先我们还能知道尚有伟大的作曲家,现在受追捧的几乎都是指挥家和演奏家了。
NO :如果说音乐也很差,电影也很差,当代艺术也好不了。假亢奋。
徐:就中国来讲更是如此,我们没有提出原理建构的思想家,没有提出对世界认识的新命题哲学家,推出些国学大师还很可疑,国家盼着要输出文化价值也是有力无心。没有整体框架的建构,我们怎么能指望艺术上的添砖加瓦,垒起不同方位的墙?最可惜的是艺术评论家的缺席,大多数人不想在艺术建构上有更好的建树,专业精神上又力有不逮,尽管也做了那么多的展览,尽管看起来有此起彼伏的热闹,但我们确实没有看到有价值的推动。
NO :对,艺术界现在最受尊敬的人居然是拍卖公司的老板,更搞笑。
徐:“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其实这朱楼也还没有心思搭呢,就着急去卖楼花了。
NO :现在变成不卖钱的艺术家没有话语权了。
徐:艺术家的功能本来就不是吆喝。推广那些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全靠市场,也要由另外一个系统来完成的。
NO :这次为木桐酒庄绘制2008 年的酒标,意义何在?
徐:我认为他们的选择,代表着西方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另外一种修正的看法。这不是因为我个人做的事情有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地方,而是现在确实到了一个拐点,西方开始对我们如何衔接自身的传统有了新的要求,他们对当代中国的文明成果在继承创新方面是有期待的。西方的博物馆有这么多伟大的中国传统艺术在那里搁着,他们知道你有什么,应该做什么,这是一个标尺。
NO : 你觉得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最要补充的是什么?
徐: 诗意。如果我们重新找回了诗意,就不会这样慌不择路,就会有从容,有想象,有准确,有纯粹,有超出功利的精神优越。在这个毫无诗意的年代,
我相信还是要靠有诗意的人建立一种梦想,这就是未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