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章乃器藏品商代·亚(左酉右上凶右下儿)父丁鼎,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
章乃器(1897—1977),浙江青田人,原名埏,字金烽。1918年毕业于浙江甲种商业学校。曾任浙江实业银行副总经理、中国征信所董事长。1935年在上海参与创立救国会,1936年11月在上海与沈钧儒等6人一同被捕,史称“七君子事件”。抗日战争初期获释,任安徽省府委员、财政厅长。1945年底参与发起中国民主建国会,任常务理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政务院政务委员、中央财经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常委兼财经组组长、民建中央副主任委员等职。1952年出任首任粮食部部长,1953年参与创建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任副主任委员。著有《章乃器论文选》、《中国货币金融问题》、《激流集》、《出狱前后》、《章乃器文集》等。
2007年是先父章乃器先生诞辰110周年,故宫博物院举办了“章乃器先生捐献文物展”。有年轻朋友参观之后感慨:“像令尊这样的人,如今不再有了!”我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于是笑而不答;还有朋友问我:“当时令尊捐献文物,是不是被迫的?”我明确回答:“不是。”
在老一辈的知名人士中,父亲以爱好文物考古著称。1948年底,父亲应中共中央的邀请,北上参加新政协的筹备工作。他有系统地收藏文物并形成系列,则是1949年初到达解放区后开始的。
父亲在公余之暇开始光顾文物市场,主要是北京的隆福寺和琉璃厂的店铺,还有东大地(今红桥附近)的地摊。当时北京的文物“泛滥街头”,其中真伪混杂,良莠不齐。父亲的优势是与不少鉴定专家和收藏家结下良缘,丰富了自己的收藏。在这些朋友中,古玩行前辈孙瀛洲老先生曾帮他“掌眼”,收藏家叶恭绰、张伯驹、赵振经先生等,也时有过从与切磋。
父亲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和经济学家,出于文化上的旨趣,收藏成为业余爱好。共和国成立后,他担任了政务院政务委员。1952年出任粮食部部长后,他越来越忙碌了。到1954年,他也积存了三个房间的文物,收藏门类比较齐全,其中不乏精品。
1953年12月9日,父亲致函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我四十天以后就要搬家。为图省事,我希望您局能在搬家前或搬家后不久将我的一批文物接收过去。”
1954年初春,郑振铎从故宫派来了六位专家接收文物,父亲敞开所有的橱柜任其挑选,大概筛选了一个月,有1100余件藏品入选。像商代毓祖丁卣、亚父乙簋、西周夺卣、春秋越王剑、邢窑白釉瓶、龙泉窑青釉五孔盖瓶等精品,都在这次进入了故宫的珍藏。翌年,他还捐给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一批文物。
对于搜集来的文物,父亲通常会请一些朋友共同鉴赏,但在整理分类时,他都是亲自动手,从不假手于人。他曾定制大批锦盒,将那些来时无包装的文物妥善保护。文物入藏时,他经常会在锦盒上写一些文字或心得,记述藏品来源、品类、特点。
按门类成系列搜集,是父亲收藏的一大特点,特别是在铜、瓷、玉器门类的收藏上,历代有代表性的器物他都尽量搜集。例如,他曾精心搜集了几十件宣德和仿宣德铜炉、铜器(王凤臣、张鸣岐、胡文明三大制炉名家的作品都在其中)。
瓷器是父亲收藏中的大项,除广泛搜集宋代五大名窑外,元明青花及清三代官窑也是他的搜集重点。对于晋唐辽金以上的古代瓷器,他的收藏也很可观。我所见年代最远的瓷器,是一只汉代的黄釉埙;其他如晋青瓷鸡首壶、唐秘色釉圆盖、宋“宣和元年”枕、明龙纹宣德大盘、清粉彩开光三秋瓶等,品相都相当完整;还有一只巨大的乾隆粉彩灯笼尊,“文革”结束后捐献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
父亲的玉器收藏也很丰富,我印象较深的有良渚文化“鸟纹大玉琮”,还有新石器时代红山文化玉蛾(“文革”后捐给中国历史博物馆),以及大量的商周秦汉古玉和明清白玉珍玩。他在书画方面收藏较少,比较知名的是宋黄山谷的“梅花三咏”手卷。在杂项收藏中,他曾搜集到稀有的全黾甲甲骨刻辞、漆器名家姜千里制螺钿漆圆盒、卢肤之制螺钿插屏等;竹雕名家张希璜、朱松邻、朱小松、朱三松、濮仲谦、周芷岩、潘西风等的作品,他也多有搜集。
我曾经问父亲:您上过当吗?父亲说上过不止一次,如果不上当,怎么学得会鉴别真伪?当收藏家是要交学费的。
父亲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以往搜集、保护和捐献文物的行为,反倒成了罪状,在报纸上屡屡出现颠倒黑白的批判文章和漫画。1966年8月24日,红卫兵和国务院机关的造反派非法侵入灯草胡同30号章宅,对父亲横施暴力八天八夜之后,将全家扫地出门。在康生的圈点下,残存的文物被装上六辆大卡车全部运走。故宅被红卫兵组织“公安队”占作总部。入冬后,小将们为了烧火取暖,便撬开地板,拆散硬木家具,充作燃料。
“文革”结束后,北京市文物局交给我一张权贵们攫取文物的不完全清单,林彪、康生、曹轶欧、陈伯达、邱会作等都名列其间。素有文物鉴赏家之名的康生最内行,胃口也最大。他以其妻曹轶欧名义掠走宋黄庭坚的稀世墨宝《梅花三咏》,仅象征性地付了五元钱。
根据国家文物局提供的数字,红卫兵抄家上缴入库的章乃器文物为1464件;而到1980年北京市文物局发还时仅为1134件,许多重要藏品至今下落不明,也未列入上述清单之内。即便如此,家属还是按照父亲的遗愿,将大部分发还文物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父亲生前很重视文物的系列保护,但博物馆学是一门科学,私人未必能做到科学保管。在博物馆里,文物的文化价值得以传播,捐献者的文化精神得以昭示,不失为一种较好的归宿。
恢复历史记忆,找回文化精神,是一个民族崛起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