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维·洛奇(David Lodge)的小说《换位》(Changing Places)中,主人公们热衷玩一个名叫“羞辱”(Humiliation)的游戏:一群知识分子围坐在一起,游戏者轮流举出一本书的书名,这本书必须是游戏者自己没看过的,同时他假设在座其余人都看过;只要有一个人表示自己没看过这本书,游戏者就要加上一分;一圈下来,看谁的分数最少,就是赢家,分数最多的就是输家。在小说中,一位年轻讲师为了赢下比赛,不惜语惊四座地喊出了《哈姆雷特》,他信誓旦旦地赌咒说自己从没读过这本莎翁经典。结果这位讲师赢下了比赛,但是几周后却被文学系扫地出门——连《哈姆雷特》都没看过,谁还敢用他做文学系讲师?
之所以这个游戏能玩得起来,是因为对于那代人或那几代人而言,有些书是约定俗成的必读书。那么,这个游戏还有可能在当下的年轻人中流行吗?还是说他们只剩下自取“羞辱”的份了?曾撰写《托尔金的袍子:一个珍本书商的私密告白》(Tolkien’s Gown and other stories of great authors and rare books)等书的作家Rick Gekoski就在《悉尼先驱日报》和《卫报》上撰文指出,曾经大家都会读的那些重要的书籍,现在已不是“必读书”了,因为“共同阅读的艺术”在如今的年轻人中失传了。
出生于美国的Rick Gekoski曾在牛津大学求学,后又担任教职,因为热衷珍本书籍,最终辞去教职成为珍本书商,闲时撰写文坛名人的传记和专栏文章,有多部著作问世,还曾担任布克奖评委。即便像Rick Gekoski这样博览群书的人,也曾凭借《杨柳风》(Toad of Toad Hall)在“羞辱”中赢得了不少分数。假定你在1974年和一群人玩“羞辱”, Rick Gekoski列出了一份会被罚加很多分数的书单,它们是:西蒙·德·波伏娃的《第二性》(1953)、J.D.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1953)、威廉·戈尔丁的《蝇王》(1954)、赫伯特·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1955)、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1956)、艾里希·弗洛姆的《爱的艺术》(1956)、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1957)、诺曼·布朗的《生与死的对抗》(1959)、R.D.莱恩的《分裂的自我》(1960)、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1961)、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古滕堡星系》(1962)、肯·克西的《飞越疯人院》(1962)、波莉娜·雷阿日的《O娘的故事》(1965)、亚历克斯·哈里的《马尔科姆·X》(1965)、戴斯蒙德·莫里斯的《裸猿》(1967)、埃尔德里奇·克利弗的《冰上灵魂》(1967)、诺曼·梅勒的《迈阿密和芝加哥之围》(1968)、卡洛斯·卡斯塔尼达的《巫士唐望的教诲》(1968)、阿瑟·亚诺夫的《原始的嚎叫》(1970)、吉梅茵·格丽尔的《女阉人》(1971)、罗伯特·M.皮尔西格的《父子的世界》(1974)。
从上述书单中不难看出,那代人读的书可谓五花八门,共同点是都为当代作品。Rick Gekoski称他们是“受同时代作家影响的最后一代人”。他指出,当时有很多书籍是你必须要读的,因为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读这些书;不仅仅是简单的阅读,大家还会在一起讨论、消化;围绕这些书本形成的不仅是个人的观点,甚至人的整个精神世界也都建筑其上;由阅读延伸出去的是一种普世文化,准确地说是一个普世的反主流文化世界,其中还包含了音乐、艺术和电影等文化样式。或许在追求个性化的年轻一代看来,这有点跟风、欣赏口味同质化的趋势,但显而易见也有很大的乐趣,那就是你随便就能找到一个能与你交流思想、分享你的热情所在的人。
事实上,这一点在音乐中体现得很普遍。在欧美,正由中年步入老年的那代人都会唱“披头士”的《当我64岁》(When I’m Sixty-Four)或是“滚石”的《酒吧女郎》(Honky Tonk Women);同辈的中国人则对《东方红》中的歌曲记忆犹新。然而,我们却往往忽视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书籍也能拥有共同记忆。这里的“书籍”当然不是指语录类的政治读物,而是指像《斯巴达克思》、《安娜·卡列尼娜》、《美学》这类文学或理论类的书籍,从“文革”中走出的知识青年谁没有读过呢?
虽然如今各国的出版物中都少不了“大学生必读书籍”,但Rick Gekoski认为这并不能代表普罗大众的阅读对象。在他们那一代由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构成的世界中,存在着某种关于读书的标杆,而它其实并不仅仅局限于莎士比亚、简·奥斯汀和司各特·菲兹杰拉德那类经典文学作品,也涉及当时最热门的流行小说,按理来讲应该人人都读过,如果碰上某人没读过这些的话,那他不仅会让周围人感到困惑,甚至还会发现自己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换言之,那一代人正是由那些他们共同阅读的书籍构成的,书籍对他们的成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Rick Gekoski列表中的某些书籍如今早已被人遗忘,还有一些也仅剩下历史价值,但不可否认它们中间也有很多已成经典。倘若你认为这些书算不上伟大的作品,也想动手为如今的年轻人提供一份书单,看看过去20年里出版的书籍中有哪些值得推荐的话,恐怕你根本就没法列出这样一个书单来,而且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法做到。
就当下而言,如果你找到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问问他们都看过哪些书,哪些又是他们都看过的,你猜答案会是什么?Rick Gekoski相信答案是零,这样的书一本都没有。这并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看书了,而只说明年轻人已经失去了“共同阅读的传统”,同时也失去了一种普世文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现在已经不存在那种能供大家共同阅读、一起讨论,最终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书籍了。
或许是因为如今我们已进入了速食主义的时代。在Rick Gekoski和我们父辈年轻的时候,能供大家一起阅读或者分享的东西本来就少,于是大家反而会格外珍惜。而现在我们人手一部手机,随时随地可以上网利用推特和微博与无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分享最即时的点滴。当然我们也有畅销书,其中绝大部分被改编成了影视作品,或者由影视作品而来,影像受众的人数远超文字读者。
真正地热爱文学,严肃地对待读书这件事,关键并不在于读的是流行的幻想作品还是艰深的学术作品,最重要的是能从各类文学作品中获得阅读的乐趣。可惜的是,如今我们不再能体验到Rick Gekoski所说的“普世的反主流文化世界”,仅仅剩下流行文化而已。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时代的土壤已经不适合普世文化生根发芽了。就这点而言,相比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确有点可怜。好在大范围的共同阅读虽然不复存在,小规模的共同阅读却更容易进行,互联网上各种读书论坛和留言板也许是喜爱读书的人将共同阅读的星星之火传递下去的最佳场所,谁能断言它没有复兴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