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布鲁纳说,中国人是当代艺术品的重要买家。采访第二天,法国《费加罗》报报道:“中国在艺术品拍卖市场上已经超越法国,成为位居世界第三的大国。”
罗朗·布鲁纳 法国凡尔赛宫演艺公司总经理
你看凡尔赛宫中的画像,几乎没有人物微笑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想到选择村上隆作品在凡尔赛宫举办展览?
布鲁纳:在凡尔赛宫举办当代艺术展,已经有6年了,但是专门的个人展是从2008年才开始。这个想法最初来自凡尔赛宫馆长让-雅克·阿亚贡,让当代艺术和代表历史的建筑展开对话。从2008年杰夫·昆斯展到今年,想法证明很成功。
南方周末:村上隆作品中的什么打动了凡尔赛?
布鲁纳:在凡尔赛宫举办当代艺术展的目的,并不是想烦扰游客。历史上,凡尔赛宫就保持了生动活跃,而不是死气沉沉的博物馆 。路易十四周围有一批活跃的艺术家,比如反叛不羁的莫里哀、拉辛,还有其他音乐家、画家,在这里不断进行新的艺术创造,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前卫,今天的杰夫·昆斯或者村上隆和他们地位大致相当。只不过当时因为地域遥远,法国和日本的艺术家不能像今天这样接近。
其次,村上隆的色彩运用和凡尔赛宫不一样,但是就像盐和糖可以在同一盘菜中调味,我们也可以将村上隆鲜明的现代色彩和皇宫氤氲的色彩放到一起。而当他的作品中运用银色或者金色时,和皇宫的融合就完美无缺了,惟一的差别就只是它们的形状。
村上隆展示给我们那些令人吃惊的形状,人们会问为什么青蛙会有一个大脑袋,为什么这里有一圆点,那里会使用某种颜色,花儿又总是笑颜常开。但是又为什么不呢?你看凡尔赛宫中的画像,几乎没有人物微笑,但是这就是那个年代的风格,正式肖像中人物不能笑。
南方周末:你从村上隆作品中获得的最大收获和启发是什么?
布鲁纳:是他将许许多多形状放在一起时的关系展示。一朵朵的花在那,不是简单把它们复制放到一起,花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每一朵看似都很接近,但是颜色和形状又不一样,好像是一个很普通的创作,但又不是,因为它的表现形式已经超越了常规形状,规模更大。村上隆是多个角度的前卫艺术家,充满智慧,它的作品不是简单的现实复制。
南方周末:这只是形式上的。
布鲁纳:形式和内容有时候是一回事。当杰夫·昆斯创作一个气球狗时,他没有想讲更多故事。村上隆的作品不存在形式和内容的分离,如同一座雕像,是你看到具体物体时产生的感受。
南方周末:反对者觉得展览作品和历史建筑的不和谐。
布鲁纳:这有错误。如果你看一个现代的收藏家,会发现他的收藏品中既有罗马时代、也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还有弗拉芒、意大利或者法国的油画,以及珠宝、钱币和贝壳,加上路易十四风格的家具和21世纪杰夫·昆斯和村上隆的作品,无所不包,每件藏品组成了一个高质量的收藏。一个博物馆就是一个收藏地,一个古老的宫殿应该收藏各个不同时期的艺术作品。我们这里只是挑选了二十来幅村上隆作品,精心设计,选择和空间的搭配,让每件作品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比如其中的两件雕塑作品kaikai和kiki,仿佛两个护卫,守护着门口处路易十四的雕像。当然,你没法说他们的风格一样,但是毕加索或者其他任何画家,包括莫奈,之后都再没有路易十四时期的风格。我们向外界传递了一个信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没有死去,也没有固守不变,参观者还会在这里看到新的事物。
南方周末:有人认为,在凡尔赛展出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会抬高艺术家的作品市场价格,这中间是否有经济利益关系?
布鲁纳:不是经济关系,而是传统的权威。比如威尼斯双年展,每届都选出各国在世的艺术家进驻,如果他们的作品质量好,展出后市场价格肯定会抬升,这对他们当然很好。但是艺术家不会就此给双年展付钱。
南方周末:凡尔赛筹备时有考虑到可以吸引更多的参观者,可以带来更多的经济效益吗?
布鲁纳:这完全不是我们最初的目的,我们就是希望可以在凡尔赛宫举办当代艺术展。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做一些有趣的项目,我年轻时在博物馆工作,缺乏生气和挑战,我和许多人争吵,最后离开去组织文化艺术活动。
将村上隆或者杰夫·昆斯的作品引入凡尔赛宫就充满挑战,就像一些人说的那样,它们之间毫无关联,为什么要放到一起?找到它们的纽带是我希望去做的。就像烹饪时,某一刻要放入辣椒,辣椒其实并不好吃,但它是粘接剂,赋予事物新的内容和兴趣点。
我曾在凡尔赛花园里的大型表演入口处做调查,结果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来看表演的人参观过皇宫。也就是说很多人可能会来这里看表演,却不会参观宫殿。现在有人来凡尔赛宫,就是冲着村上隆的展览。
对日本人来说,凡尔赛宫可能首先是一部漫画
南方周末:你知道日本大多数人对凡尔赛宫的了解来自叫做 《凡尔赛玫瑰》的漫画集和电视吗?
布鲁纳:这也是我们感兴趣的话题。尽管凡尔赛宫属于法国,我们参与的却是全球性的活动。许多外国人,包括中国游客来凡尔赛宫参观,对他们来说,欧洲文化都很相似,这也正如我们觉得亚洲所有国家都差不多。无论欧洲人还是亚洲人,对彼此认识都停留在已有的固定印象中。当村上隆将我们想象中的日本漫画带到这里,将对凡尔赛宫的认识也相对化了。
我们听说日本人最初对凡尔赛宫的了解,是通过一个电视漫画集《凡尔赛玫瑰》(1970年代日本漫画家池田理代子创作、以凡尔赛宫为背景的广为人知的少女漫画集)。这一事实对法国人来说非常值得琢磨。因为法国人通常都很自我中心,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最好。
当你要做一个广告,要吸引其它国家的人来参观凡尔赛宫时,首先要知道是什么吸引他们来这里。对日本人来说,凡尔赛宫具体是什么?对大多数来到凡尔赛宫的日本人来说,首先是因为一部漫画剧的存在。
南方周末:如果说历史悠久、艺术辉煌的凡尔赛宫要依靠一部日本剧来让人们知道它的存在,那凡尔赛宫的宣传是不是有了问题?
布鲁纳:不是这样。外国游客来到巴黎,会参观艾菲尔铁塔,但这其实不是艺术象征,是一个技术性的建筑;他们还会去看卢浮宫,晚上看红磨坊。这难道不是对法国认识的局限吗?建立一个形象不是容易的事情。凡尔赛在国土之外的形象,不一定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不是我们认为的模样,而是通过一个电视剧展现的形象,这可能是被变形的形象。
这部日本讲述在法国发生的故事在法国却少有人知晓,尽管它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亚洲尤其是日本参观者。法国人本来占据地理优势,但是很多人对凡尔赛宫却不以为然,要么觉得“路易十四和我有什么关系”,要么觉得“反正离得近,总有机会参观”,结果,反倒是外国游客更多。但是现在因为村上隆这样的当代艺术展,他们发现了新闻,原来凡尔赛展示给他们的并不仅限于一成不变的那些壁画。
我们遇到一些守旧者的攻击,我们并不在乎他们的意见,这只是众多声音中的一种而已。他们不喜欢当代艺术,只对过去时的艺术感兴趣。要知道当年米开朗基罗、贝多芬都曾经被人诟病,那些艺术家在世时都让很多人不顺眼。
今天的村上隆就像当年的毕加索
南方周末:村上隆的作品主要灵感来源是日本漫画,这和今天的法国文化有什么样的关联和影响?
布鲁纳:两者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多。首先日本的饮食文化在法国非常普遍,对法国人来说这很重要;其次,法国有越来越多的日本游客,在法国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日本电影,法国人喜欢、熟知日本电影。但是很多事情我们还是理解不了,正因如此,我们需要有艺术家的交换交流。
南方周末:展览筹备时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反对声?
布鲁纳:我们没有考虑是否会有人不喜欢。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展览的质量好坏。我们有自己的想法,然后再和艺术家一起商量,比如说不选择那些太过性感的作品,否则就会有针对年轻参观者的麻烦。凡尔赛宫不是巴黎市现代艺术博物馆(正在巴黎市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美国著名摄影家和导演拉瑞·卡拉克作品展,限制18岁以下未成年人参观),换了我,也会下令禁止18岁以下观众参观。因为如果不下禁令 ,就会招来至少两百家以上的各种协会控告,最后展览不得不以关闭告终。但是凡尔赛宫不应该限制18岁以下年轻人来参观,因此我们选择参展作品时会注意排除那些可能刺激年轻观众的作品。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挑选作品,而不是因为审查禁令的问题。
南方周末:所以刻意剔除了村上隆有色情倾向的作品?
布鲁纳:是的,这样年轻人可以参观宫殿中所有的藏品。这首先是座历史宫殿,其次才是当代艺术展,我们不能将顺序颠倒。这是我们的局限性,以前我们也有很多大胆的计划,如果付诸实现一定很精彩,可是在漫长的讨论后,最后还是因为对年轻人有限制不得不放弃。
南方周末:你如何理解村上隆所表现的色情和法国传统文化之间的交流?
布鲁纳:说到色情文化,法国人喜欢掺杂一些这方面的内容。而且说到底,正是因为不同,才激起人们去了解的愿望。最初看到村上隆的作品,我并不完全理解,这种状态让人兴奋。就像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和立体主义画派,对非洲绘画充满痴迷,尽管对这种粗率的简化的象征性的风格并不了解,对他们来说,这正好是传统的对立面,给他们以灵感和另外视角创新的可能。
村上隆也让我们耳目一新,尤其是在凡尔赛宫。从广义上人们理解的古典艺术,是将物体事件原封不动地展现出来;而当代艺术要用另外的方法,尝试表达另一些东西。近一个世纪来,人们不再遵守传统方法刻画细节和表现人物,在方法上自然会有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方。但这只是针对一部分人而言,并不代表对所有人,你看到在当代艺术展览上有越来越多的观众。
今天的作品,50年后也许人们才可以接受。今天人们都认可毕加索是个伟大的画家,但试想一百年前,在20世纪初巴黎一座典雅的套房里,地上铺满地毯,周围是厚重精致的家具,墙上却挂着一幅立体派的绘画?
和这比起来,村上隆在凡尔赛的展览,算得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