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兰在赵无极画作前
中秋刚过,收到了赵嘉陵的信件。打开一看,是法籍华裔艺术家谢景兰作品集。谢景兰,是赵嘉陵的生母,也是抽象派绘画大师赵无极的结发妻子,更是集绘画、音乐、舞蹈于一身的艺术家。
首次中国巡展
翻开画册扉页,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了我:一位女子身穿中式锦衣,盘腿端坐,身后大幅油画,更衬托出古典婉约之美。背景油画是赵无极1952年创作的《月光下的船队》,那女子便是谢景兰,小名“兰兰”。赵无极这样描述结发妻子:“她身材娇小,性格温柔谦让,是西方人眼中典型的‘中国女子’。”
赵嘉陵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今年4月,他代表父亲赵无极向苏州博物馆捐赠6幅铜版画;7月,又在上海忙着为母亲打点国内首个艺术回顾展。他打电话过来,力邀我回老家看画展,“下一站是杭州,就在10月中旬!本来还要去澳门、台湾,看来要延期,大概到明年吧。”
谢景兰在中国鲜为人知,但在法国,她以抽象绘画闻名。她的绘画作品,既受上世纪50年代法国抽象派绘画影响,又融合从音乐、舞蹈中感悟的诸多元素,游动的线条富有舞蹈韵律,仿佛迎风起舞,姿态蹁跹,表达了对个人精神自由的追求。谁能想象,这些壮丽豪放的画作,竟然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古希腊神话里讲,缪斯女神给艺术家们带来灵感。谢景兰就是赵无极的缪斯。然而,她却说:“只是等我脱去了缪斯女神外衣的那一天,我才发现,我不作画已无法生活。”
谢景兰,1921年9月出生于贵阳的书香门第。外祖父姓乐,是当地著名学者。谢母是乐家长女,到了待嫁年龄,其父择婿不选富家子弟,唯独看重自己的得意门生。谢父是孤儿,资质聪慧,擅长音律。长女谢景兰未满周岁,由父母抱着迁往湖北汉口。7岁,又随家人迁居上海。次年,全家来到杭州。8岁,谢景兰就读弘道教会学校,课余勤练钢琴,显现音乐才华。
1935年,由于四表姐的关系,谢景兰与赵无极相识。当时,赵无极在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习画,他绘制肖像油画《兰兰》:画中少女系红色发带,脸如新月,眸似秋水,洋溢着青春气息。两年后,由于日军南侵,谢景兰全家迁回贵阳。
“我15岁结识兰兰,她那时14岁。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我们不住在同一个城里,我想见她,我们就偷偷地会面。因为她父亲管她很严,不许她与男孩子来往。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赵无极回忆说:“为了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们只有结婚。在那个时代,如果亲吻了一个姑娘,就是订亲了。如此,我们结了婚,对人生与爱情一无所知。”
脱去缪斯外衣
一个学画,一个习乐,小夫妻才艺携手,情感比翼。抗战期间,夫妇俩随校内迁四川重庆,在嘉陵江畔生下爱子。1948年2月,这对伉俪远赴法国求学。
初到法国,夫妇俩便与亨利·米肖结为好友。米肖是法国著名诗人,曾到中国旅行,热爱中国文化。在米肖推荐下,谢景兰跟随美籍法裔作曲家爱德加·瓦赫斯学习新潮的“电子音乐”作曲。1949年,受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影响,她开始学习现代舞。
二战后的巴黎,欧洲新抽象派绘画盛行,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群雄并起。顺应这一趋势,1954年赵无极的绘画转入抽象,那些类似甲骨文的抽象符号,浮动于虚无空间与变幻色彩之中,充满东方神秘的象征意味。
1952年,谢景兰与法国音乐家马赛相遇。赵嘉陵说:“马赛是非常有才华的年轻音乐家。6岁时,就在比利时宫廷演出。他是我父母亲的朋友,与我母亲有许多共同语言。”
马赛疯狂爱上了谢景兰。1956年谢景兰回中国探亲,想趁机让感情冷却。半年后,她将独子赵嘉陵带到香港与丈夫团聚,准备同返巴黎。这时,传来马赛自杀殉情未遂的消息。数日后,她独自一人匆匆返回巴黎。
谢景兰毅然决定离婚。她携带少数个人物品,便搬了出去。赵无极曾努力挽救婚姻,“我们共同生活了16年,平平稳稳,但那是真正的和谐吗?恐怕不是,因为她终究选择了别人。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这段时期,赵无极精神沮丧,只画了3幅画。其中《淹没了的都市》表现与“兰兰”婚姻关系的结束。
1957年,谢景兰离婚后,迁居巴黎北郊圣瑞镇,开始创作抽象画。次年,与马赛结婚,“兰兰”更名“拉兰”;马赛把小提琴锁起来,改行做起了雕塑。“我母亲开始绘画创作时,马赛起了很大作用,他非常支持我母亲。”赵嘉陵心情复杂地说:“如果我母亲不离开我父亲的话,我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世上少了一个艺术家。”
纯粹的艺术家
谢景兰不否认,她是从“过去的生活伴侣那里,领略到现代绘画造型的。”1960年,谢景兰在巴黎首次举办个展。从这些早期抽象作品,不难发现赵无极的影子。
“记得母亲跟我说过,对父亲的早期抽象画,她是相当欣赏的。”所不同的是,用色更加浓烈,蓝色或棕色泼洒之后,再辅以粗重黑白笔触,如中国书法般的线条。之后,书法式线条成为她绘画中不可或缺的审美符号,并逐渐发展成风格化的线条。
1965年,谢景兰停笔一年,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山水画,从老庄道家哲学中寻找灵感。画面转向对自然的描绘,日月、山峰伴随着舞蹈般的韵律,仿佛人迹罕至的仙境,画风静谧祥和,与传统山水画相比,更为简练抽象,由自我感情发泄转为柔和自省。
“我母亲说,艺术家应该追求自由,不该为声名所累。”赵嘉陵回忆道,“她对艺术的追求从未停止。许多人喜欢她的风景画,她并没有因为人家要买,就改变探索的方向。”
上世纪80年代,谢景兰不断回中国壮游,画风再一次发生变化,具体的形象消失了,又返回了抽象。与早期浓重风格相比,晚年的画作色彩清新跳跃,线条飞舞,张力十足,每一次转折如同人体扭动,挥舞内心狂热情感。
赵嘉陵喜欢看一段录像,那是母亲去世前几个月拍摄的:74岁的谢景兰在空地上跳起一段现代舞,柔中带刚,舞姿优美。她的身后,是她自己创作的大幅抽象画。音乐是她自己谱曲的电子音乐。“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跳这个舞,有时会跳45分钟,她的身体可好着呢。”
在谢景兰看来,音乐为舞蹈而作,舞蹈的韵律与抽象画相融互补,都是自我思想感情的表达。三折屏风《突然的蓝》就是以这种“综合艺术”为背景创作的,后被法国文化部收藏。1973年,谢景兰因此获得法国文化部颁发的特别奖金。
晚年,谢景兰与马赛迁居法国南部小镇。1995年,一场车祸夺去了谢景兰的生命。马赛极为悲伤,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整理妻子的画作上。3年后,郁郁寡欢的马赛因肝癌去世。
谢景兰近一半画作与马赛的大部分雕塑,已被法国文化部永久收藏,并将陈列在法国南部勒拉翁图市正在为他们建造的纪念馆里。
事实上,谢景兰凭借天赋与勤奋,走过一条以赵无极为起点,以自我为终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