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戎马倥偬,在不同年代不同环境谈到同一问题时,会有演进或转化,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应保原貌,原汁原味。
不少年轻的学生与同行朋友们要求来家“请教”,我亦须向他们学习,人年迈,无力做太多的交流了,今有人辛辛苦苦编出了这本画语录,从一百数十万字的文集中精选一针见血的语言,剖析作者的情思与心肠,我读来自己都被感动,那确是赤裸裸的我自己,我与大家推心置腹地谈吐了心头块垒。
(该书自序)
水乡哺育了我的童年,我画过水乡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画里流露了乡情,更体现了我对形式美的追求。“小桥流水人家”之所以诱人,由于其结构之完美:小桥—-大弧线,流水——长长的细曲线,人家——黑与白的块面,块面、弧线与曲线的搭配组合,构成了多样变化的画面。画不尽江南人家,正由于块面大小与曲线长短的对歌间谱出无穷的腔。“江南人家”、“水上人家”、“鲁迅故乡”、“鲁迅乡土”……画题大都近似,但画面的情调千变万化,形式成了每幅画的主角,各具特色的主角,而题目仅仅标志着水乡而已。
水乡画面大都偏于小幅,往往选取村头一角或临流故宅之类,更穿插桃柳数枝,易引人入胜。我后来喜欢表现大规模的江南村落,黑白块面之构成倒有点近乎立体派早期的探索,我曾以“吴家庄”命名这类作品,因那只属于我自己创造的村庄,她其实并不存在,或确切地说,她曾于我心目中处处存在过。
也用大画幅作水乡行,我想吞掉一整个水乡村镇。三条小河穿流屋宇间,三条银灰色长带托出了密密层层的黑白人家,于是黑与白的块面之大小、体形之长短、倾斜与走向……成了剧中演戏之主角,占满舞台,不施脂粉,全无化妆,人们能陶醉于她们的清唱中吗?
煞它风景,如果将江南水乡或威尼斯的石桥拆尽,虽然绿水依旧绕人家,但彻底摧毁了画家眼中的结构美,摧毁了形式美。
我总喜欢看小巷,大致由于两个缘由:一是多样形体挤在窄巷里,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画图;二是小巷与外界隔离,躲进小巷成一统,小巷呈现独特的身段体态美。从形式构成的角度看,惊险的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静巷冷清清,隔绝外界自成一统,似乎空无所有,却含蕴着形式美感之微妙节奏,低音吐柔情。缓慢的“弧”与“曲”是画面主调,墙头、墙脚、左方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都参与了弧与曲合唱,严肃认真,绝不让走调。一片弧曲腔中镶嵌进来小小的黑方块,正方的、长方的小小黑色浓缩之块块,在行人眼里,它们不过是墙上全不起眼的洞或远处几个窗,但在这小巷的绘画天地里,她们对照全局的弧与曲,平衡整个画面大量的白。如果秤的一头是许多弧曲枝条,是大块大块的白,那么这几个小小的、方的、墨黑的秤锤恰好使秤获得平衡。
白墙不是白纸或白布,偌大面积空空如也的“白”,却要唱主角戏,戏在哪里?因之旧墙斑痕、水渍,或由于墙面转折而呈现垂直的、横扫的、斜飘的各样轻微的形与色递变,是笔墨,也是肌理,承担了舞台的主要任务,如它们的工作不出色,戏将落空,观众是会失望的。
这个小巷在我的故乡宜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我曾画过,返京后发现画面似乎像来自尤脱利罗的巴黎小巷,心里不舒服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重返宜兴,特意又找到这条安然无恙的小巷,我从巷口到巷里出出进进往返组织画面,用自己的眼吻故乡的墙,自己的脚印留在小石子路上。
回家乡,总想找寻古老的遗迹,因老遗迹是自己童年熟悉的,童年以前就存在,是爷爷奶奶们的同代人。我住进宜兴县的招待所,在食堂的背面,发现了这堵老墙,悄悄去画,避免别人疑心画这破墙也许别有用心,惹麻烦,那是1981年,余悸犹存。
我不止一次画老墙,画过一道道砖缝裂得开开的墙,纵横的线像筋,像根;画过长满青苔的潮湿的墙面;画过像农家孩子长年不洗脸的“肮脏”的墙面。这堵老墙的皮剥蚀了,暴露出一块块砖,像人暴露了自己的肌肉与筋骨。暴露真实往往扣人心弦,但真实未必就是美。这堵墙是美的,美在其砖的排列,简单的几何排列构成无限丰富的形式感。泥水匠用心于将小块砖构成坚实的大墙面,蒙德里安和克里于此悟出了平面分割构成法则。我仔细观察墙面,太复杂了,每块砖与砖的衔接各有差异、砖与砖的色相变化无尽、石灰残迹时厚时薄……我先是着意分析布满斑点的老年人的脸,后来却感到如面对了大海,自己被淹没了,如何再能表现大海呢!用超级现实主义的手法、用现代摄影当可淋漓尽致地再现这赤裸裸的败壁,由观众歌之哭之!然而我又不愿描摹这赤裸裸,如果能恰如其分表现内在结构,何必连血肉疮伤也托给人看。中国绘画中讲气韵,那韵其实是“虚”,是具遮掩作用的,正如诗不肯露,包含着“藏”的手法吧,对有心人不必多言。
新房群中的这一堵老墙,其日子不会太久了,别人也不注意它,视而不见。只在我的画面中它矗立着,傲视新房,因它确乎经历了漫长艰苦岁月的考验,要永存千古!
(本文摘自《吴冠中画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