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接过这件拍品,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自禁的激动。这种激动,似乎超过了征得时下“紧俏”名家力作时的欣喜。或许因为它太过难得,称为“旷世稀见”亦不为过!或许因为它出自于一位被视为昆仑、泰岳般的文化巨匠之手,更因为它见证着两位文化人近五十年的君子交谊!于是,这本册页的份量变得沉重,沉重得远远超越了经济范畴,沉重得足以承载一个时代!
册页的作者名叫钱钟书,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前面加冠着无数封号,“当以文章横行一世;分其余事足了十人。”在他涉猎过的任何领域一鳞半爪的成就,足以使世人瞠目,他的渊博、通达、睿智成为一个时代文化的象征。作者在这本素册上用隽雅流丽的行草书写下自己从1934年至1943间的五十二首诗作,送给一位此生仅数次谋面却心交神往的朋友。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在行款之间挥洒着自己的感悟、见闻,并认真地撰写跋文,奖勉这位朋友的诗文成就与篆刻工夫,最后用力地钤盖上朋友送给自己的两方名章。我们今天难以推测老人一共耗费多少时间来完成这件作品,或写写停停、或一气呵成。然而,就在这有意无意、不知不觉之间,成就了一件“并世无二”的铭心佳品!
得到这本册页的人名叫戈革(1922——2007),号拜菊,又号爬格生。这个名字对于书画收藏界或许陌生,但是他在科学史界却享有不可替代的殊荣与地位。他一生文理兼修、并驾齐驱。早年游学于清华物理研究所,不仅致力于科学史的探究,又有深厚的国学根基。治学之余,广泛游弋于诸多领域,作旧体诗词,工妙几夺行家之席(钱钟书评语),尤嗜治印,有数本诗集、印谱存世。2001 年7月,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授予他“丹麦国旗骑士勋章”,以表彰他在研究丹麦20世纪最著名的物理学家尼耳斯?玻尔,尤其是在翻译12卷本《尼耳斯 玻尔集》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
戈革早年在清华求学期间就深慕钱先生的风雅与渊博,心目中以将其许为“当代第一博雅学者”。然而和钱先生的交往,竟是从几方印章开始。这段机缘,戈革生前曾多次撰文记叙,下面引述一段他几年前发表的一段文字,以为佐证:
1986年(岁在丙寅),我突发奇想,希望除了信件以外,更多地保藏一些钱先生的手迹。当时钱先生的女儿钱瑗教授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于是我选了自己新出版的几本书,连同一本从“书画店”(旧称“南纸店”)买来的空白 册页,以及新给钱先生刻的三方印,一起托人带到钱瑗教授处,并且附了一封给钱先生的信,请求他在空白册页上写几首自己的诗。此次刻的三方印:一为白文“钱钟书印”(回文读法),一为朱文“默存”;第三方是朱文收藏印(按收藏印例应该为细朱文,以免印损书画),此印若按平常读法便是“默存存赏”,若按回文读法便是“默存赏存”,二者皆可通。
东西带走以后,我心中不无疑虑,很怕钱先生怪我“多事”或“不知进退”,而把我也列入“缠夫”或厌物之类。结果还算好。没过多久就收到了钱先生寄回的诗册,上面写了钱先生的50首旧作,而且在跋语中再次揄扬了我的篆刻功夫(具体文字在此从略,以免自夸之嫌),跋语后面钤了前两方印。现在这本诗册已成了我的“镇斋之宝”,连同原来的封套(上有钱先生的毛笔手迹)一起珍藏在我的寒舍中。
总而言之,就我十分有限的见闻所及来说,凡是钱先生用印的地方,都不出我刻的这六方印的范围,此事也使我甚感荣幸!(按:引自《钱钟书先生的几方印章》作者戈革。此文曾先后刊载于北京《中华读书报》、香港《信报》、台北《中国时报》)
钱钟书的字,对于众多的文人墨迹收藏者来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心结”,因为种种缘故,太过于稀少。大抵钱先生在与友人的鱼雁往来之外,多数时候是“惜字如金”的。故而这些片纸短笺都被视同“球璧”。这种珍爱不仅出自于诗文书法本身,更是出自于文化信仰与文化尊严的维系。一位钟爱文人书法的藏家说过“收藏文人字,享受的是一种性情”,我赞同这种说法。然而在这本册页中享受到的更有才情、友情。就是这三种感情的纵横交织,戈革老先生将其珍如眼目般地保存了二十多年,斯人已往,妙翰长存!真心的希望再次得到这本册页的人,在享受性情、才情、友情之余,继续维系文化的信仰与尊严,这或许才是钱钟书《自书诗册》真正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