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固有文化,且益不彰,国画前途,愈形黯淡。政府既乏国画学校之设置,而醉心欧化者流,对于国画,且方以鄙夷之心理视之。研习者固失所师承,鉴赏者亦茫无标准。于是凡于文化艺术稍有声望之人,辄能以肤浅之品评,转移视听。揄扬讪谤,言人人殊,诡辩诙奇,不可究诘。中国人评判中国画者如此,外国人评判中国画者亦如此。中国画之地位,乃愈演愈晦,此非画学史中最离奇之一页耶?夫中国画学,与中国文学,本互相表里者。中国文学,每因时代而为演化,中国画学,亦未尝不如是。其初亦侧重科学精神,后乃渐渐趋于哲学精神。亦正如东西各国自摄影学发明后,绘画之渐趋于印象派及未来派也。其最足令国画失去真面目者,一为以沟通中西画学自命之作家,一为墨守
成法专事描写之作家,前者大都从学习西画入手,惟以好奇立异之故,遂不恤以西画重用笔设色之法强移于中画。虽彼辈动以折中派、改革派等名目自矜,而就其非驴非马之结果观之,只可称之为混杂派。盖中西绘画,各有短长,不能强合,亦不必强合,被优孟衣冠而行于市,亦徒见其不伦不类耳。赵松雪谓乳臭之子,“朝学执笔,暮已自夸”,僧智永学书积年,秃笔入瓮,埋地成冢,从知书画之事,贵下真实功夫,如欲侥幸成名,便是根本错误。今人动称画师,涉笔便云创作,亦适彰其浅薄而已。至于墨守
成法,专事描写之作家,其作品纵极工细逼真,要不过如文衡山所云,只能与髹采圬墁之工争其巧拙。盖绘画为作者个性之表现,若拘牵迹象,取貌遗神,则既缺乏个性,自无艺术价值之可言矣。
目前之中国,因政治上经济上之原因,一切物质文明,皆仰给予外国,而感觉自身之落伍,于是并世界文明国家所重视之中国画而怀疑之。学校图画课程,固以西画为主体,即社会上应设备国画者,亦常以西画替代之。驯至举国人士,群以国画为陈腐,忍坐视其沉沦消灭。此不得不认为教育制度之不良,而有以阶之厉也。所望贤明政府,及负有教育文化之责任者,对于具数千年悠久历史,为世界文明国家重视之国画,扶持之,倡导之,而勿任其湮没不彰,实中国文化之幸也。
(选摘自《吴湖帆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