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遇王铎佳作,总有一番不一样的心情,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正要表达,却又词穷。比如这件《草书临古帖卷》,甫一展卷,已为起首那一行字胸中勃勃然,恨不得立即止手,先将感受记成文字,然而心不由己,思绪随卷而去。中国书法实在太奇妙,一管毛笔在书家的使转变化中,提按顿挫,起承转合,万千变化将那根墨色的线条拖来拽去,却是一头拴着书家,一头牵着赏家,墨迹过处,脉搏同此律动。书法作为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抽象的表情艺术,给人的美感却是实实在在。
是卷作于清顺治四年(1647)王铎仕清后的第二年。前一年的正月即1646年元月,王铎被顺治皇帝以原官礼部尚书命为清廷弘文院学士,并充明史副总裁。这之前,顺治皇帝采纳内翰林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的建议,开科纳士,于顺治二年(1645)八月在各省举行乡试,第二年二月在礼部举行会试,这是清朝定夺天下以后科举的开始,王铎的儿子王无咎以及此卷款识中提及的那位“公愚”先生就是这一年的进士,王无咎二甲17名,公愚二甲49名。显然,《草书临古帖卷》不是写给公愚的,而是因公愚的索请王铎为其父亲“镏老年家丈”所作。公愚姓刘名楗,字玉壘,号公愚,是一位崇文尚礼的贤达,历官山西、湖北、江西、湖南四省,每官一地,修学宫建书院,施政兴业,抚民为先,颇得朝廷赏识,逝世后康熙赐其“端敏”谥号。公愚晚年官至康熙朝刑部尚书,而王铎书此卷时他还在都察院户科给事中任上。或不知“镏老年家丈”“镏”字的意思,其实“镏”就是 “劉”,从金从卯从刀,但在传写过程中,“刀”被误作“田”,变成了“镏”,其实史传中并不见此字,所以不要说今人,就是古人也一般不知这个字就是“劉”字(有关此字的知识,南朝顾野王所撰《玉篇》、今人
当年王铎作《草书临古帖卷》时56岁,刘楗29岁,换言之,刘楗的父亲即款识中那位“镏老年家丈”应该与王铎同辈,也是一位由明入清的遗老。关于这位“镏老年家丈”,作者没有找到他的相关资料,或许史籍中根本就没有关于他的资料,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他“由明入清”的遗老背景是王铎有一份好心情写下这个手卷的原因所在,并且是写在上好的板绫上。当年的王铎,尽管书法地位十分崇高,但是因为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日他与赵子龙、钱谦益等在南京开洪武门迎降清豫亲王多铎,前明的遗老们已经将他视为“汉奸”,并且因人鄙物,他的书法也被一些前明遗老唾弃了。而在清顺治朝,虽然他被委以高官,但是并没有实权,一方面清廷对前明降官心存防范,另一方面毕竟清朝开国不久,对汉文化尚在适应性学习之中,这个时候对高深莫测的汉字书法能够有所欣赏,不要说仅粗通汉字、独专国事的摄政王多尔衮(时世祖顺治帝年仅9岁,由其叔父多尔衮摄政),就是整个顺治朝的满族官员也是寥寥无几。况且,王铎内心充满矛盾,在满人面前表现他的书法绝非他当时所愿。这个时候刘楗为其父亲索请王铎作书,正合王铎心情,于是一卷既合规矩又超松灵的《草书临古帖》应运而生。
众所周知,王铎的书法是从法帖和学古入手,一生不易其辙,从童年到老年临帖学古是他一生耗费生命最多的一件事。所临之帖,“法帖以《淳化阁帖》为主,另有《绍兴米帖》、《绛帖》、《潭帖》、《大观帖》、《大清楼帖》、《宝晋斋帖》等刻帖”(单国强《王铎的生平和书艺》)。他临帖的本事与记忆程度近似神奇,钱谦益在王铎的墓志铭中说:“秘阁诸帖,部类繁多,编次参差,蹙衄起伏。趣举一字,矢口立应,复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在正常情况下,王铎通常是“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五十年终日矻而不缀止。”我们今天可以欣赏到的王铎的传世作品,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他的临帖之作。其实,王铎所谓临帖,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王铎自语),一言以蔽之,化机在胸。 这种状态到56岁的时候更是如入妙境,所临古帖合心合手,规矩以外,尽是自家面貌。
至于此卷写得松灵更是一目了然的事。王铎所临古帖正是《淳化阁帖》,当然,如上所言,王铎是意临,无非借阁帖之迹,宣泄即时心情与自家笔法,若一一对照,我们就会发现《草书临古帖卷》与《淳化阁帖》在文字内容上时有出入。王铎是在信手翻帖,翻到与心情合乎时就落笔的状态下书写此卷的,并不在乎字多字少,也不顾卷长卷短,忽然发现写到卷末了,于是从容止笔——殊不知,这一止笔,却将此卷书法的挥写推向了高潮。我们不妨以挑剔的眼光审读王铎此卷书法的落款,发现整个落款分三段书写,三段又是分两次完成,前后时间相隔两年,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次是写卷结束的时候,王铎即兴题款“王铎为公愚镏老年家丈”,写完钤印后发现,此款略微偏左并且稍稍显高,于是又在右下方以两行小字潇洒写下“丁亥三月廿六日忽起大风,又门外房庐灾,附記之”的补提,那是拣空白落笔,看似随意,实则是救款,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彰显了书法,更活泼了章法,其妙为正文所不可替代。所书文辞也让人叹奇,或许有人不以为然,如此文句也可入书?其实王铎是一位对书法有深刻理解的艺术家,写什么并不重要,怎么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要的是书写时的状态和表现出来的形式。状态更重要,状态决定作品是否有灵气。并不因为书家优秀创作出来的作品都有灵气,这正是作者赞美这件作品的理由所在。
补款完了,让刘楗带回,与其父同乐。
两年后王铎过茂卿处(茂卿即刘楗,这是王铎对他的褒称),偶尔在案上抽书的时候见到了这个手卷,显然当时尚未装裱,刘楗也未将手卷送缴父亲,而是留在书房自己欣赏了。王铎展卷重读,颇有心得。读至卷末,情绪昂然,拾笔在当年题识的后面写下“书不遵古皆野道,学时者安得以别”数语,依然随手一挥,却是万古不移之学书箴言。其实王铎与刘楗并没有师生关系,但是刘楗既与无咎为顺治丙戊科同年进士,王铎便视其如子,寥寥数语,实在是一位长者对后学的谆谆教诲。而从此卷书法的整体艺术效果看,一而再、再而三地题写款识,不仅让我们得以窥见王铎的性格与学养,更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领略了王铎如何救款、把美丽推向更加美丽的艺术睿智与风采。
《草书临古帖卷》,绫本,纵27厘米,横528.5厘米,其中王铎书法277.5厘米,前有引首,后有尾跋,皆出自现代大书法家吴家琭(玉如)之手。其拖尾为晚明旧纸,通卷品相完好,难能可贵。三、四百年间,此卷先后经多位藏家收藏,上世纪四十年代归藏著名收藏家、学者严复后人严群(不党)。1947年,正好是此卷问世三百周年,其时严不党由燕京大学调任浙
王 铎(1592~1652) 草书古帖文
绫本手卷 1647年作 引首:28×83cm 画心:27.2×277.5cm 跋文:27×168cm
说明:吴玉如题跋,刘楗、严群、王福曾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