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郁风
http://www.socang.com 2008-04-25 09:53 来源:
黄苗子先生写齐白石逸话《巨匠的光环》说,一九五一年他和郁风有一天去拜访白石老人,郁风拿出炭条画纸画了一幅老人作画的神情,老人十分喜欢,却又知道郁风没有把画送给他的意思,他于是拿起毛笔在画上题了几个字:“郁风女士艺精,为白石画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予记之”。苗子先生说,“老人晚年较少说话,幽默感却常表现在题记中”。郁风画的那幅素描画得真神妙,炭条写生的功力绝对不输徐悲鸿,跟她画黄宾虹画叶恭绰一样了不起,懂画藏画的人遇到这样的珍品贵些也乐意购藏。
听说,郁风不但很不愿意送画也很不愿意卖画,偶然开画展顾客下了订金,临了她还会反悔舍不得交货!齐白石的画让人打秋风打多了,老人不仅知趣也许还暗暗佩服郁风的原则,欣然立据存照。老人通情,郁风在理:藏家不求画,画家不送画,那是最公道的规矩,破了这套规矩,社会再文明难免还显得不那么体面了。其实我老早留意到郁风不但脾气洋化礼数洋化连品味也偏向洋化,和她那一代的民国女子不太一样。她总是方方正正,总是刚刚烈烈,对人对事从来不跟你瓜瓞绵绵纠缠不清;她的画艺画品也从来带着几分欧洲二十世纪初叶颓废的激进和沉实的浪漫,跟她的衣着打扮一样,端庄而飘逸,明丽而合度。
许多朋友见到黄苗子都直呼“苗子”,见到郁风都直呼“郁风”,明明是后生晚辈也这样叫,洋派极了。我结交两岸三地的前辈习惯了毕恭毕敬,林文月尽管准许我叫她名字我还是不好意思叫,何况黄苗子和郁风那样的老前辈。有一年,林海音读了黄苗子写林海音先翁夏仁虎往事,寄来《旧京琐记》和《清宫词》要我得便转寄给苗子郁风。黄先生和郁大姐那时候已经在澳洲居住多年,收到夏仁虎遗著很快跟夏承楹林海音通信通电话,缘悭一面的两家人从此成了林海音致郁风信上说的“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谈如故”了。
郁大姐比林先生大几岁,都是老民国年间成长的同代人,都经历过现代中国的风云岁月,暮年结识,彼此恬淡的心境怀抱的倒是风雨归舟的欣忭了。二○○一年十二月三日林海音在台北逝世,十二月八日郁风写《追思林海音》,她说二十年前看小说改编的《城南旧事》电影,她蓦然觉得她和林先生像姐妹一样亲: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同是二三十年代,同在一个古城北京,连家庭环境都那么相似:有父亲母亲和一群弟妹,自己是老大;有旧文化传统,上一代去过日本,呼吸了新空气回来。她今年83岁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却是85岁。当我回忆我的童年时,隐约出现的情景,已经分不清是我自己的经历还是《城南旧事》中的影像。
黄先生和郁大姐旅居布里斯本那几年我跟他们的书信交往最频密。黄先生那时期在为台湾故宫博物院撰写巨著《八大山人年表》,郁大姐画画不辍,写作不辍,作品又多又优秀,我工余苦苦研读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和相关的一些古籍材料,每有疑难总是写信传真请教满肚子学问的黄苗子,黄先生也总是立刻回信为我释疑。他的信长则数十行,短则三五句,大姐经常还在信笺空白处写些琐事琐感,细致的心思尽见机智和风趣。我猜想那是两老生平一段宁静、舒坦、顺心的异域生活。
大姐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写作创业,说是“我不禁惭愧地想到,曾经被我青年时代自以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贤妻良母’这个词儿,已由林海音赋予全新的意义”!那是一个一生为家国多难发愤求强的旧时代闺秀的省悟。在这样的意绪里,郁风的文字总是带着一股异常节约的隐痛,读来更像一页痛史谦卑的脚注。写《三叔达夫》的长文里,家事国事的交融固然动人,郁达夫“五四”的翩翩长衫飘逝处,这位侄女儿的执拗和牵念尤其绵亘。
我很喜欢郁大姐画的一幅向日葵,去年春节她送我的文集《故人·故乡·故事》封面上配的正是这幅画:浓彩中展露果敢的企慕,秀拔里潜藏坚贞的沉郁,远看近看都那样绵邈那样牵情。读她的文章读她的画,我读到的往往是中国现代史一袭微茫的背影,而今她九十一岁溘然走了,那袭背影仿佛也隐然走进了她另一幅画里的三叔郁达夫故居:庭院萧萧,花木萧萧,楼上露台晾晒的几件旧衣衫在微风中晃悠,天色渐渐阴晦,是掌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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