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郁风先生走了!回到她魂牵梦绕的江南富春江去了。
她的风度、爱心、艺术,化作了家乡吹拂绿波的清风、滋润山花的细雨、竹林空谷的鸟鸣。4月26日,黄苗子、郁风书画展如期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笔者参加这别开生面的开幕式,百感交集。1995年我也曾参观过在炎黄艺术馆举办的二人书画展,目睹这对风雨同舟的伉俪一起风度翩翩地喜迎八方来客。而今,却只见苗子独自站在这浩瀚的艺术海洋之中了。
去年,采访黄苗子先生时,曾见郁风一面。她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身体还好,精神爽朗,我们还一起谈了一会儿话,我给这对恩爱的夫妇拍了张笑容可掬的合影。不想,这竟成了见她的最后一面。如今,手捧着苗子、郁风送给我的画册,望着她在旅居澳大利亚时的墨彩画作《梦江南》,烟雨朦胧、无限爱意扑面而来,我思绪万千……

2006年,郁风、黄苗子在家中。石梅摄
1.抗战救亡中的“郁姑娘”
郁风的家乡在那悠悠岚蔼、点点白帆的富春江。其父郁华,曾留学日本学法律,是辛亥革命的激进派,后在北京的大理院当推事,并在朝阳、法政等大学教书。
郁风1916年出生于北京。她的家在西城巡捕厅的一个大四合院内。郁风很喜欢和弟弟妹妹们围在父亲所依的竹床前,在院子里听父亲讲故事。什么严子陵和汉光武帝同榻而眠,翻身时把腿压在皇帝身上啦;什么严子陵不喜欢跟皇帝去做官,而愿意自己在富春江边钓鱼啦,她听得津津有味,脑中出现一幅幅画面……
儿时她曾和父亲、三叔郁达夫、弟弟妹妹多次回过家乡。家乡的祖屋面临浩浩江水,背靠清秀鹳山。她和弟弟妹妹在小石板路上跑,唱着儿歌:“东风飘飘,看杨柳弯腰,掠过小桥,鞠躬微笑。”他们还和父亲、三叔在江边平台上的大樟树下照相。
长大了,她喜欢一个人钻进三叔的旧房,在几万册的书堆中,贪婪地看书。郭沫若的《女神》和译著《少年维特的烦恼》,郁达夫的《沉沦》、《葛罗集》……把她带入文学的殿堂。
她从小喜欢画画,中学毕业后,考入了徐悲鸿任校长的北京艺专。以后又去了南京中央大学徐悲鸿主持的艺术系,接受素描基础教育,又曾随潘玉良学油画。1934年,她在南京举办了首次水彩画展。
1935年,因父亲调到上海租界法院工作,郁风全家去了上海。在上海,郁达夫见到郁风那聪慧的样子,高兴地说:“走,我带你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他带郁风去了很多地方。一次去了内山书店,恰巧鲁迅正在店里。郁达夫对鲁迅说:“我的侄女是学画画的,你看有什么画册可给她。”以后,鲁迅就给了她一本用珂罗版宣纸印刷的8开《柯罗惠支版画集》。她一直保存着这本珍贵的书籍。
郁达夫还带郁风去了在霞飞路上的漫画俱乐部。在那里,她见到很多知名的漫画家,如叶浅予、丁聪、张光宇、张正宇和黄苗子等。这是她第一次和黄苗子见面。那时,她当然不知道那个精明文雅的矮个子、号称“矮脚虎”的黄苗子,就是以后她苦乐相伴的白头人。
郁风用炭蜡笔画漫画和插图。有一家杂志在封面上第一次刊登鲁迅的头像,那就是郁风的作品。这时,父亲已经给她办好了去法国学习绘画的一切手续,护照也办好了。可是,在上海左翼文化人的影响下,郁风早已汇入抗日救亡的洪流中了。于是,她决定不去巴黎,留在上海。

郁风与齐白石
在上海的日子里,她去浦东学校教课,和陈波儿一起组织妇女俱乐部,参加业余剧团,演出话剧。1936年,她担任妇女界响应“一二·九”运动游行的总领队,带头高呼激昂的口号。
因为每天回家很晚,父母亲常盘问她。可是到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关切地从各方面打听19路军的消息,支持她的活动,并且,鼓励母亲也跟她一起去募捐、缝制伤兵衣服。很快,上海沦陷,郁风准备随《救亡日报》去广州。当时父亲也可以离开上海,可以调到别处的法院,也可以回到他所钟爱的故乡“自摊书卷教儿童”。但是,父亲就是不走。父亲曾写诗曰:“多难安容吾辈闲”,他支持郁风离家。母亲不但不阻拦,而且鼓励她早日出发。后来她才知道,母亲是多么舍不得她走啊。母亲曾写诗:“漂流从此始,怜尔已无家。”
《救亡日报》是初创,到了广州,他们在山坡上的一间木屋立住了脚,办成了印刷厂,编辑《救亡日报》。郭沫若是名誉社长,由夏衍主持工作。十几个青年,编采一条线,什么都干,虽然没有工资,但热情却高涨。郁风又是采访,又是画画。她曾采访过叶挺,也曾画过叶剑英的头像。那时,她常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朴素淡雅,又生机勃勃,大家都叫她“郁姑娘”。
因形势的需要,在广州成立了四战区政治部,由她和几个同志主管宣传。这时苗子也已经到了广州,任广州财政部秘书。苗子和郁风经常在一起谈文艺、报纸。但是,不久广州沦陷,苗子转移到了连县,郁风转移到曲江。郁风每天随大家行军七八十里,宿营时就睡在土地上,铺一些稻草。她染上了疟疾,发起高烧。

郁风画作《梦江南》
2.夏衍做媒,与苗子“国共合作”
1939年的早春,粤北平原的小路上,绿草丛中遍开着白色的茶花。由左翼文人钟敬文护送,郁风被“山兜子”抬着,去连县治病。可巧,在连县碰上了黄苗子,苗子就把他们迎入了家中。病刚好,郁风就又投入宣传抗日工作。当时,广州刚遭日军轰炸,四战区的士兵的士气有些低落。郁风从八路军办事处找到了一本油印的《论持久战》。面对坐在草地上的近千名官兵,她分析形势,讲敌我力量的对比变化,说明我方虽眼前处于劣势,但革命必胜。她操着广东话侃侃而谈,说得官兵们连连点头。
当年,发生了第一次国民党的反共逆流,郁风就转移到了香港。在靠近西环的半山上,有一排陈旧的楼房,叫“学士台”。来自上海、武汉、重庆、广州的文化人都住在这里。他们中有著名诗人戴望舒、作家叶灵凤、徐迟,画家叶浅予、张光宇、丁聪等,郁风也在其中。他们主办《星岛日报》。这些文化人商议,由自己出钱主办一本综合的文学艺术杂志《耕耘》。于是,每人拿出十元或数十元不等,苗子拿得多一点。杂志办起来了,郁风担任主编。在张光宇的帮助下,杂志图文并茂,很受同行的赏识。《耕耘》反映前后方文艺战线的成绩,并为他们输送“营养”。
苗子当时是《国民日报》的挂名经理,他和郁风常常到宋庆龄夫人的家里喝茶。一次,宋庆龄还送给他们每人一支钢笔。这笔就成了他们尔后倾吐衷肠的鸿雁了。
正当郁风意气风发地大干时,一个沉重的打击,使她几乎昏了过去。
一天晚上,她正在星岛日报编画刊,突然接到总编辑金仲华的通知说,当天的新闻电讯法官郁华在上海被刺身亡。郁风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苗子为她买了去上海的船票,她心急如焚地驶向了浊浪滔天的大海。
父亲是被暗杀的,他是江苏高等法院刑厅厅长。此法院是保留在上海租界内惟一的中国司法机关,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大概因为两年前祖母死得惨烈,更坚定了父亲留下来抗争的选择。那年,祖母因不肯侍奉强占宅所的日寇,不为日寇烧火做饭,竟带着炒米逃往鹳山树丛中。几天以后,于大雪天冻饿而死。父亲多次拒绝了威胁和利诱,在11月23日,竟被暗杀在自家门前。
后来,日本投降,杀害父亲的凶手被捕,但尚未发落。经过郁风母亲千方百计搜集证据,并亲自出庭对证,使得国民党不能再袒护凶手,终于不得已将凶手枪决。
郁风又回到了香港。1941年12月25日,日寇空军在九龙投下了第一批炸弹,很快香港沦陷了。夏衍召集报社同仁,郑重地传达了廖承志的话:“请大家珍重自己的革命历史。”这意思很明了,就是坚持抗日,坚持气节。以后,郁风和夏衍、金山、王莹等16人化装成难民,在夜里乘一小船,偷渡到广州。
一年以后,郁风又到了重庆。彼时,她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把两个妹妹带到了桂林上学。到重庆后,夏衍带她去见了周恩来。她向周公表明想去延安。周公说,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作,让她先在重庆住下来,至少可为《新华日报》工作。
1943年,徐悲鸿带领学生将去青城山写生,约郁风参加。她请示了夏衍后,就和一些学生跟着徐悲鸿登上了青城山的高峰。这是她第一次在山林里写生。那里优美的风景使她陶醉,这对她的绘画大有补益,开阔了她的眼界。可是写生时,她脑中不时地出现日军的疯狂,内心系着国家的安危。
两个月的写生使她难忘。下山后,正好碰上了在成都的漫画家丁聪。丁聪这时正和吴祖光在剧团作舞美。于是,郁风又和丁聪在一起搞舞美设计。当时剧团生活艰苦,住在庙里,常常断炊,也没有薪水。很多名演员都在那里,快活地坚持工作。郭沫若的《堂棣之花》、陈白尘的《升官图》,都是他们演出的剧目。正赶上金炎和白杨排演话剧《罗米欧与朱丽叶》,她要为此剧设计服装。虽然没有搞过,但是,天分和勤奋总能玉成她。她每天去华西坝大学找资料,画成素描,再到拍卖行买旧衣服。她竟制作出效果极好的舞台服装。很有灵性的郁风,还在大型话剧《武则天》中饰演了女主角。
苗子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一次,国民党要查封新华日报,他抢先告诉了在报社工作的阳瀚生,转达给曾家岩,使日报有所准备。这时苗、郁二人已经有8年的交往了。苗子请夏衍帮忙玉成。为此,夏衍专程到盘溪徐悲鸿的美术院找到了郁风,谈起此事。郁风顾虑,自己是为共产党工作,而苗子在国民党方面就职,怎么办?夏衍解释说:不一定在什么岗位才能干革命工作,苗子有很好的素质,有时候更能通过他,为党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影响他。
郁风的顾虑消除了,于是在1944年5月,他们就在天官府的郭沫若家里订婚。他俩在前,郭沫若和于立群在后,一起照了相。由唐瑜操办,请了吴祖光、叶浅予、田汉、阳瀚生等人举酒祝贺。订婚后,郁风上了峨嵋山画画,两个月后办画展,用所卖画款,来办自己的嫁妆。当年11月26日,在嘉陵宾馆举行了结婚仪式。
时年,郁风28岁,苗子31岁。当时的友好戏说他们是“国共合作”。婚后苗子仍做他的工作,郁风到《新民报》副刊做编辑工作。以后,郁风随苗子到了南京,担任《新民报》副刊主编。
3.往事依依“梦江南”
新中国成立了,郁风和苗子来到了北京。她以香港《文汇报》特派记者的身份,采访了开国大典。尔后,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展览部主任的工作。在以后的20多年的时间里,她筹备、主持过不下300余次的中外美术展览,包括齐白石、林风眠、李可染等名家作品展。
她常常去齐白石的家里求教。白石老人住在跨车胡同。郁风去看白石老人,发现老人画画时精神非常专注,根本不理会旁边有没有人,一边画,口中一边喃喃的,那神情像个孩子。郁风在旁边为老人画了一幅速写。画完给老人看,老人看后在上面题词说:“郁风女士艺精,为白石写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余记之。”
因思念故乡,1977年她和同乡叶浅予结伴而行。又看到了美丽的富春江了,他们尽情游览家乡的山光水色。郁风手中拿着三叔郁达夫的一本散文集《履痕处处》,翻看内中的诗句:“仙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她无限感慨。
她惊奇地发现,三叔对家乡的景色的描绘,竟有精于绘画的深度,从中她更体会到家乡山水的神韵。她看着叶浅予用宣纸画富春江的春夏秋冬。那国画特殊的颜料,晕洒在宣纸上,把富春江的美景,蓊蓊郁郁地表现出来了,而且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和韵味。她好像顿悟般登上了一层云天:“我为什么不用宣纸作画?”她开始发现,用水墨宣纸表现家乡的意象和感情效果非常好,于是就即刻挥动毛笔了。
郁风以前是画西洋画的。这次她改用宣纸作画,画风大变,含东西于瀚墨,蕴中西于笔端。她惊喜地发现,这竟是她梦中所追求的境界。于是,她一发不可收,专心地画了下去。
1982年,她参加法国的“沙龙画展”,作品《春风吹又生》获该展的金质奖。
1986年,她在德国科隆博物馆举行个人画展,参展的多数是自己的新作水墨画。1987年2月,在中国美术馆,她和比她年轻的8位女画家,举行9人美展。郁风在自己的画上题词曰:“韧似藤枝,坚如磐石”。这正是她做人的准则,虽历经坎坷,却永远乐观,慷慨多姿。
她觉得作画还不足以宣泄自己的那郁满心湖的情感,于是,在画画的空闲中,她又拿出了笔,写起了文字。一篇一篇的情感浓郁的散文,不断地飞出了她的思维。在几年之中,她出版了《我的故乡》、《急转的陀螺》、《陌上花》、《时间的切片》等好几本文集。平易,真挚,清新,亲近。她的散文如同她的画一样,有一种力量,不易使人淡忘。她还编辑了《郁达夫海外文集》,并写出了一万五千字的后记,题为《盖棺论定的晚期》,提供了郁达夫最后7年的200篇作品资料,为研究郁达夫晚年的事迹作了重要的补白,并且编了《郁曼陀陈碧岑诗抄》,这是她父母的应答诗作。
1988年,她又和苗子在香港举办了二人书画展,伉俪合璧。为此,吴冠中特写文《书画一家亲》,画坛巨匠林风眠和岭南画派大师杨善深也参加祝贺。
1989年6月,她在澳大利亚教学的二儿子,希望父母去澳洲探望,并寄来了飞机票。正好澳洲的大学也邀请他们去讲学,于是,他们“比翼双飞”,到了天蓝蓝海蓝蓝的澳洲。
郁风有一种回归到大自然之感,心中涌动着一种浓烈的创作激情。面对着绿草、蓝天,她尽情地挥洒着鲜艳的颜料。为吸吮更多的营养,旺盛自己的艺术生命,苗子、郁风飞向了世界的许多地方,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培养自己的艺术大树,如旋风般地跑德国、法国、瑞士、新西兰、意大利、美国、韩国……参观访问,办画展。
她的画作的技法,也如飞瀑中幻出的七彩长虹,表现出多种的情调和风格。画坛巨匠吴冠中评价说:他们“饱看了世界的新潮”,“心头也播满了新苗”,“作品中蕴涵着文学的诗的情意”。
但是,在这宁静的世外桃源,苗子、郁风的内心深处,还是牵肠挂肚地思念家乡。她说,家乡有许多使我心神陶醉的景象,时常突然像梦似的重现在眼前。于是,她拿起了笔,动手画家乡的景物,以寄托自己的乡思。其中,《梦江南》可以说是代表作。
她渴望着回家乡办展览。天公作美,一次,和浙江中国画院院长在香港邂逅相遇。院长肖峰快乐地邀请他们,在家乡西湖之畔举办苗子郁风书画展。1994年,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这是他们对家乡的一个回报。
画展上,有一幅郁风在澳洲画的《柳丝》。袅袅的柳丝,随风摇曳着,似乎在低声吟唱。郁风在画中题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昔年初读《诗经》此句,爱之,久久不忘,如梦如幻,时时浮现。今远离故土,双鬓如雪,往事依依,因作此图。
他们的“朝暮之情”终于实现了。经全国政协书画室和炎黄艺术馆的邀请,1995年2月,在炎黄艺术馆,举办了苗子郁风二人书画展。他们的朋友丁聪、华君武来了,王蒙、杨宪益、张君秋来了,谢添、黄宗英来了。还有轻易不外出走动的老舍夫人胡絜青也来了。就连当年有“护送”之功的、已经90岁的钟敬文也来了。这岂止是书画展,简直是老艺术家、老文化人的欢聚会。
而今,12年后的这对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二人书画展,比起以前的历次来更别有新意。
像郁风的《梦江南》画作的意境一样,现在她真的回魂牵梦绕的家乡江南富春江去了。
正如苗子所说,记住她的风度、爱心、艺术。我们大家也说:郁风先生是个魅力永存的人。